观昙见到是扶衣,想到扶桑的应身给他交代的话,立马打起十二分精神,仔仔细细地观察他这个弟弟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看来看去,只看出,眼神不对劲。
扶桑抬眸,眼神里有一瞬间波动,可这波动只一瞬,便又沉入深不见底的冷意之中,哑着嗓子出口:“你不该来的。”
“哥哥,我来陪你。”
“啪——”
抬手就是一记,锁链随他的动作叮当作响。
扶衣脸上赫然一个鲜红的掌印,嘴角溢出血丝。
“滚。”
“哥...”
“我早不是你哥。滚回去。”
扶衣的声音有些发抖,却倔得很,抬起头红了眼睛。
“你想与我撇清关系,那当年我父母双亡时,你便该趁我还在襁褓里,一把掐死我;或是我卧病不起时,让我一个人自生自灭,现在才说与我无关……晚了。”
“哥哥,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你与我,早就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关系了,今日这些人具是见证。”
观昙心里暗叹,这孩子也是天真。
到了这步田地,他来与不来,早已无关紧要。扶桑此刻纵有通天之能、辩才无碍,也难以自保。有些罪,不是做了才算罪,而是活着,就成了众人心上一定要拔之而后快的刺。
扶桑不为所动:“滚回去。”
扶衣摇头。
“我说——”扶桑终于抬起眼,那眼里无一丝温意,“滚回去!你这个废物。你以为我真愿意管你?不过是你父母当年对我略有恩情罢了,我不想看你死得太难看。养你,和养只猫狗无异,都是我身边的一头畜生罢了。”
不带任何情绪,没有怒,只剩决绝。
扶衣怔住了,眼中光亮一寸寸黯下去。
他看着扶桑,仿佛终于明白了什么,但还是钉在原地,一动不动。
“好,你就当我是你的一只狗,你死了,我就是丧家之犬,人人都能喊打喊杀,也没什么活头。”
“国师大人。”一个臣子从人群中站出来,一身缟素衣袍,跪在下面,向台上人叩首,声音喑哑,“臣的儿子——请您告诉我,他的魂,还在画中吗?臣能不能再见他一面。”
那人身后领着一群穿着缟素的人,齐齐跪下,看来是早有准备。
扶衣瞥了那人一眼,讥笑道:“齐大人面色红润,身形丰腴,想来这些年托令郎的福,过得不差。如此喜事,怎好穿丧服?倒不如改穿喜服才合时宜。哦,对了,穿丧也不算错——毕竟儿子不得超生,老子坐享其成,这番人伦颠倒,老子孝敬儿子,倒也合情合理。”
“你......”那人气得全身发抖,嘴唇哆嗦,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陛下!”他转而向国主叩首,声音凄切。
“臣这些年是吃不下咽,夜不安寝,每每想到他,心痛难忍。臣不求别的,只求国师大人能让孩子的魂魄解脱,不要再受苦难。”
既已入画,除非恶龙彻底被绞杀,不然何来安息?说这话,无非是落井下石,让扶桑死得更彻底一些。
扶衣冷笑,打断他,“齐大人这一番话,说得倒是义正辞严,文绉绉的,想来是这些年不必亲自杀猪,闲下来倒花了不少功夫在读书上。只不过齐大人书读进肚子里了,不知脑子是不是一并进到肚子里了,可还记得你是如何从当年一介屠夫,爬到如今官位的?”
继续道,丝毫不给那人还嘴的机会:“龙祸之时,你当机立断推自己与青楼女子的私生子出来,不过是恐家里人发现那孩子的存在,想要灭口,连自己的骨肉都不敢认。只在陛下允下厚赏,你才急急认子,因而被妻子发现奸情,你却趁恩赏在手,干脆休妻另娶。桩桩件件,我可都替大人记着呢。”
扶衣俯视那人,一字一顿:“大人可真是,爱子心切啊。既然这么想你儿子,不如入画去陪他可好?”
“我......不与你这无知小儿争辩。”
“这就没话说了?看来当年杀猪的时候,脑子落到猪肚子里了。”
“你......”
那齐大人身后又有一人跳出来说道:“这些不过都是齐大人的私事,但妖道使的是邪术,是不争的事实,便是他救过百人千人又如何?谁知他将来哪天一念邪起,便是晴丘万民性命悬于旦夕。请陛下早除祸根,莫待悔之晚矣!”
扶衣道:“何为正?何为邪?都是一张嘴的事,救你性命时,你高呼人间正道,日子过太平了,你又转头反咬一口邪术,我看齐大人的脑子,原来是被你这条恶狗叼走吃了。”
那人也被气得脸一阵青一阵白。
人群中不知谁带头呼喊:
“赐他死!”
“杀了妖道,祭画中英灵!”
“还我儿命,还我亲人魂魄!”
国主似乎很是为难。
一名年迈的老臣颤颤巍巍走上前,拄杖叩地,面色凝重。
国主神色一敛:“国公,您这是何意?”
老臣仰首,满面悲愤:“陛下,这种大逆不道、心狠手辣的妖人,死一千遍都不足以平民怨。老臣如今见了他,便觉血海深仇在前。若今日不能伏诛,老臣这把老骨头,宁愿一头撞死,也不枉蒙陛下多年来厚恩。”
扶衣冷眼看着他,“我倒想知道,若没有哥哥救了你们一家的命......”
观昙一转头就看到那名老臣冲着石阶一头撞过来,登时脑浆迸出,鲜血淋漓,没了气息。
“国公!”国主面上浮起悲色。
一人以死明志,激得台下群情更盛。
“害人性命,还敢逍遥法外?”
“妖道不除,天理难容!”
“诛他九族!”
“对!与他有关的一个都不能放过!”
喧嚣之中,角落里一直安安静静立着的扶氏族人面面相觑,越发灰头土脸,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个个面上神情惶恐起来。
“够了!”一个苍老却铿锵的声音高声压过喧哗。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白须扶氏族老缓步而出。
那是扶氏族长,当年正是他亲自将扶桑迎回族中,改了身世,还赐了大名。
他拄着拐杖,面如寒铁:“陛下,臣有要事禀告,关乎妖道身世。”
“讲。”
那老者沉声道:“陛下,扶桑,并非我扶氏之后。”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连国主也微皱眉头:“此话怎讲?”
老者垂目,声音更沉:“据查,多年前,族中一对夫妇在外捡得一名弃婴,心生怜悯,便将其收养,此子正是扶桑。未久,那对夫妇便离奇身亡,如今看来,或许正是这妖道害的。此事本为家族私事,素来未曾外传。但今日之状,民意汹汹,若再不言明,我扶氏恐因一外人玷污祖祠、连累宗脉。”
他顿了一顿,转头看向众人,语气带出几分斩钉截铁:“扶桑,自始至终,并非扶氏血脉。即日起,祠堂除名,玉牒削籍,族中子孙,不得再与之相认。若有违命者,同罪论处!”
此话一出,那群扶氏的缩头乌龟纷纷又仰起了脖子。
拂衣却仿佛并不意外,只低低笑了声,转头望向扶桑:“哥哥,我早就说过,扶氏就是一窝狗杂碎。你当年就应该听我的话,不回去那扶氏的腌臢地方,只有我们两个人相依为命,不好吗?”
扶桑看了他一眼,又闭上眼睛,缓缓摇头:“你错了,我没有亲人。和他们血脉相连的是你,你和他们,是一家人。”
扶衣盯着扶桑,眼神复杂:“我已改‘扶’姓为‘拂’,事了拂衣去的‘拂’,不再是扶氏子孙,我只盼着我们能有事了拂衣去的一天。”
殿上终于归于寂静,所有人都看向国主。
片刻后,国主开口:“扶桑,你行邪术、引龙祸,虽有救人之功,亦有乱世之咎。你之所为,恩不可抵罪,功不可遮恶。今判你流放,途经之地,步步叩首,以赎已过。自此晴丘三十六城跪完,再定生死。”
“陛下!”众人见不能立即处死妖道自然不肯罢休。
“孤意已决,休要再议。”
观昙却看得明白,这国主明面上是网开一面,留他一条生路,实际上半点也不慈悲。若真有意保人,为何不派兵护送?扶桑如今是千夫所指,流放路上定遭百般凌辱,跪满三十六城,步步血迹斑斑,寸寸身骨受损,生不如死。
比起立即赐死,这才是真正的酷刑。
再说了,既然要让扶桑永世不得再画,直接打断手,或者废其经脉不是更直接,更永除后患的法子,何必费劲寻来能封住灵力的材料,浇铸成镣铐?
国主要的很明确,其实就是留住扶桑的命,但这又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