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宫道上,索额图心里美滋滋地盘算着:自打地震后,太子还是头一回主动召见。莫不是终于想通了,要接受赫舍里家安排的人手?他连等会儿要进献的翡翠九连环都摸了好几遍。
可刚踏进毓庆宫的殿门,索额图就察觉气氛不对。小太子没像往常那样躲在嬷嬷身后,反而端端正正坐在书案前,面前还摊着一本《论语》——书是倒着放的。
"三舅姥爷。"保成奶声奶气地开口,小手却学着康熙的样子叩了叩桌面,"这次地动,汗阿玛很忧心呢。"
索额图心头一跳,赶忙躬身:"太子爷放心,皇上圣明..."
"孤听说,"保成突然跳下椅子,凑到他跟前,仰起小脸故作老成,"有人议论要汗阿玛下罪己诏?"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索额图后背唰地冒出一层冷汗。这话确实是他让门人散播的,本想着借天灾打压明珠一党,谁知...
"不如三舅姥爷替汗阿玛写?"保成突然拽住他的袖子晃了晃,瞬间变回撒娇的小孩模样,"您字写得最好啦!"
索额图膝盖一软,差点跪在地上。他张了张嘴,却见小太子不知从哪摸出一张洒金笺,上面已经工工整整写好了"臣有罪"三个字——明显是有人握着孩子的手写的。
"明珠大人肯定不愿意写。"保成瘪着嘴,眼眶说红就红,"还是三舅姥爷最疼保成..."
索额图喉结滚动,盯着那三个字看了半晌。突然福至心灵:若是他主动请罪,既能讨好太子,又能显得比明珠忠心...横竖地震这种事,最后不过是走个形式。
"老臣...遵旨。"他咬牙接过洒金笺,心里已经开始盘算怎么把这事栽到明珠头上。最好是让那老对头在朝会上主动跳出来反对,到时候...
保成突然踮起脚,吧唧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三舅姥爷最好啦!"转头就蹦蹦跳跳地跑去玩布老虎了,仿佛刚才那个讨价还价的小狐狸根本不存在。
索额图晕乎乎地走出毓庆宫,被冷风一吹才回过神。他摸着被亲过的脸颊,突然发现洒金笺背面还画了只歪歪扭扭的小乌龟——这分明是有人教太子的!
而此时,永和宫的葡萄架下,保清正眉飞色舞地给伊尔哈比划:"姑爸爸您没看见,三舅姥爷的脸都绿啦!"伊尔哈笑着往他嘴里塞了块蜜饯:"慢点说,别噎着。"
远处传来太监的唱名声,是康熙的御辇往这边来了。伊尔哈连忙把两个孩子往屋里推:"快去把《千字文》摊开,装作用功的样子..."话音未落,保成已经抓起毛笔在自己脸上画了两道胡子。
夕阳西沉,紫禁城的琉璃瓦上泛着金红色的光。索额图回到住处,对着那份罪己书愁眉苦脸。
……
翌日清晨,乾清宫的金砖地上还残留着地震后的细微裂痕。文武百官分列两侧,明珠一党的御史正例行参奏索额图门人贪墨之事,忽见索额图整了整朝冠,竟抢先一步出列。
"臣有本奏!"索额图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沉痛,扑通一声跪在大殿中央。康熙眉头微蹙,手中的茶盏轻轻搁在案上——这位老臣今日竟穿了素服,连朝珠都换成了朴实的檀木珠子。
明珠心头突地一跳,只见索额图从袖中掏出一卷洒金笺,正是昨日太子给的那份。他双手高举过头,声音哽咽:"此次地动,实乃臣辜负圣恩所致!臣查《洪范五行传》,地者臣道,臣道不修则地动..."
满朝哗然。明珠手里的笏板差点掉在地上——这老狐狸唱的哪出?他下意识看向龙椅上的康熙,却见皇上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
索额图越说越激动,竟开始细数自己"罪状":"去岁保定水患,臣督办不力;今春南苑走水,臣巡查不严..."每说一条就重重磕一个头,额间很快见了红印。说到动情处,他突然转身指向明珠:"尤其不该与明相争执,致使朝堂不宁!"
明珠脸色铁青,这分明是祸水东引!他急急出列辩解:"皇上明鉴,索相此言..."
"明相不必为老夫开脱!"索额图一把抓住明珠的衣袖,哭得老泪纵横,"老夫这就上表请辞,只盼上天息怒..."说着竟真从怀里掏出份辞呈。
朝堂上乱作一团。保和殿大学士马齐拼命给索额图使眼色,赫舍里家的门人更是急得直跺脚。康熙轻咳一声,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索额图。"皇帝的声音不疾不徐,"你可知地震当日,太子在做什么?"
索额图一愣,额头上的汗珠滚落到睫毛上。只见康熙朝后殿招了招手,七岁的保成立即捧着本册子跑出来,身后还跟着额角结痂的保清。
"回汗阿玛!"保成响亮地汇报,"儿臣按您教的,带人救了十二个嬷嬷,二十三个太监!"保清赶紧补充:"还有七只御猫!"
康熙伸手揉揉两个孩子的脑袋,目光扫过满朝文武:"朕的太子尚知救灾济民,列位臣工倒忙着争是谁惹怒了上天?"他轻轻拿起索额图的辞呈掂了掂,"爱卿既然有心,不如去通州督办灾民安置?"
索额图后背全湿了——通州现在满地废墟,这分明是发配!正要谢恩,却听明珠突然高声道:"臣愿同往!"原来他转念一想,绝不能让索额图独揽赈灾功劳。
龙椅上的康熙终于露出今日第一个真心的笑容:"准了。"
……
朝堂之上,索额图颤颤巍巍地跪伏在金砖地上,额头抵着冰凉的地面。他手中那封洒金罪己书在晨光中泛着微光,字字句句都是他亲手所写——虽然最初是太子提议,但此刻他不得不承认,这步棋走得实在憋屈。
"臣辜负圣恩,致使天象示警..."索额图的声音沙哑得像是吞了一把沙子,"恳请皇上严惩。"
康熙端坐在龙椅上,指尖轻轻敲击着扶手。他目光扫过朝堂,明珠一党的官员们虽然极力掩饰,但眼角眉梢的喜色藏都藏不住。而赫舍里家的门人则面色灰败,有几个年轻的甚至已经红了眼眶。
"索额图。"康熙终于开口,声音不疾不徐,"念在你多年劳苦,革去大学士衔,赈灾结束后回家闭门思过一年。"
索额图重重叩首,朝冠上的红宝石顶戴在砖地上磕出一声闷响。他起身时踉跄了一下,还是李德全眼疾手快扶了一把。老臣的背影佝偻着退出大殿,那身一品仙鹤补服在跨过门槛时晃了晃,像是突然失去了精气神。
明珠一党的官员们交换着眼色,有几个已经忍不住嘴角上扬。可还没等他们高兴太久,康熙突然又点了明珠的名。
"明相。"皇帝的声音依然平和,却让明珠后背一凉,"你府上那个姓徐的侍从,近来很是活跃啊。"
明珠扑通跪下,额头瞬间沁出冷汗。他当然知道皇上指的是什么——那个被发配去宁古塔的徐侍从,确实是他安插在纳兰容若身边的眼线。
"臣...臣管教不严..."
康熙抬手打断他:"朕记得你兼着礼部尚书的差事?"不等明珠回答,便淡淡道:"即日起专心料理礼部事务吧,军机处就不必再去了。"
满朝哗然。这等于削去了明珠参赞军务的大权!明珠脸色煞白,重重磕头谢恩,起身时官袍后襟都湿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