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乾清宫的宫灯却比往常更加明亮。康熙刚带着两个孩子用完晚膳,裕亲王福全和户部的几位算账好手就已经在殿外候着了。胤礽困得直揉眼睛,却还强撑着要留下帮忙,被康熙轻轻捏了捏脸蛋:"保成先去睡,明日早朝后还要考校你《论语》呢。"胤褆也恋恋不舍地放下手中的账本,一步三回头地跟着太监往偏殿走去。
待孩子们的脚步声远去,康熙脸上的温和瞬间褪去。他抬手示意众人入座,自己则坐在御案前,将永和宫带回的账册重重摊开:"今夜必须把这些年的账目给朕理清楚。"烛火在他锐利的目光中跳动,映得案上朱砂格外刺目。
裕亲王立即会意,亲自带着户部官员分头核对。算盘珠子噼啪作响,毛笔在宣纸上沙沙划过,殿内只听得见翻动账册的声音和偶尔的低声交谈。康熙不时起身巡视,明黄色的龙袍在烛光中时隐时现。有官员算到关键处,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却不敢抬手去擦。
更漏声声,子时的梆子响过三巡。康熙突然在一本账册前驻足,指尖点着某处墨迹:"这里,去岁江南织造的缎子,价格比前年贵了三成。"他的声音不轻不重,却让满殿官员的后背都绷直了,"可朕记得,去年江南并未遭灾。"
裕亲王连忙接过账册细看,脸色渐渐变得铁青。殿外的月光被乌云遮蔽,只剩下烛火在每个人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康熙坐回龙椅,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这一夜,乾清宫的灯火,注定要亮到天明。
……
宫墙内的夜色渐深,各宫的灯火次第熄灭,唯有永和宫依旧亮如白昼。太皇太后正要就寝,苏麻喇姑轻手轻脚地进来禀报:"主子,刚永和宫来人传话,说是昭宁公主玩得兴起,拉着几位姐姐不让走,皇贵妃娘娘便留几位小主子住下了。"
太皇太后闻言笑了笑,将手中的佛珠搁在案上:"这孩子,定是又缠着荣宪教她翻花绳了。"她望了望窗外,"让厨房备些杏仁茶,明早送去给孩子们暖暖胃。"
与此同时,钟粹宫的荣妃正倚在窗前,听着贴身宫女禀报:"说是几位公主在永和宫玩算术游戏入了迷,昭宁公主哭闹着不肯回来,皇贵妃便都留下了。"荣妃轻轻"嗯"了一声,目光扫过桌上未做完的针线——那是给荣宪公主新裁的衣裳。
"去把公主明日要穿的衣裳收拾出来,"荣妃吩咐道,"再添件薄斗篷,清晨露重。"她顿了顿,又补充,"让膳房准备些公主爱吃的枣泥山药糕,明日一早送去永和宫。"
宫墙内外,流言如常流转。值夜的太监们交头接耳,说皇贵妃娘娘最是疼爱孩子,由着几位小主子玩到深夜;御膳房的灶上嬷嬷打着哈欠,议论明日要多准备些公主们爱吃的点心。
内务府总管秦总管接到永和宫调取账册的消息时,正悠闲地品着新进的龙井。他嗤笑一声,随手将茶盏搁在案几上,对下首几个心腹道:"皇贵妃娘娘这是唱的哪出?莫不是闲来无事,拿账册当话本子看?"
几个笔帖式闻言都笑起来。其中一个谄媚道:"大人说的是,那位主子平日里对账册连看都懒得看,如今突然要查账,八成是做给皇上看的。"
"就算真要查又如何?"李德全捋着胡须,眼中闪过一丝轻蔑,"三年的账册堆起来那么都高,就凭永和宫那几个人能看出什么门道?"他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衣袖,"让他们查去,等查完这一批,咱们早把后手都安排妥当了。"
内务府的廊檐下,几个小太监正忙着搬运账册。一个年长的管事踹了脚磨蹭的小太监,压低声音道:"急什么?横竖那些贵人看不懂。"说着故意往箱子里混了几本往年的旧账,"皇贵妃娘娘要查,咱们就给她查个够。"
账房深处,几个书吏已经得了消息,正不慌不忙地重新誊写几本要紧的账目。窗外的海棠花被风吹落,花瓣飘进砚台里,染红了墨汁也无人察觉。他们笃信,等皇贵妃查完这些账册,至少要十天半个月。到那时,该补的窟窿早补上了,该圆的谎也圆好了,说不定还能倒打一耙,说皇贵妃不懂装懂,胡乱查账。
……
东方刚泛起鱼肚白,乾清宫内的烛火仍未熄灭。康熙揉了揉酸胀的眉心,看着案几上整理好的罪证清单,眼中寒光乍现。他沉声唤来李德全:"传曹寅即刻进宫。"
不过半个时辰,一队队御前侍卫已经悄然出宫,马蹄声踏碎了京城的晨雾。裕亲王亲自带人围了内务府秦总管的宅邸,踹开朱漆大门时,秦总管还搂着新纳的小妾酣睡未醒。
"秦德海!"裕亲王一脚踢开寝房的门,冷笑道,"皇上让你去乾清宫回话。"秦总管惊得从床上滚下来,脸色煞白地看着侍卫们翻箱倒柜,从暗格里搜出一摞地契银票。
最讽刺的是,当曹寅带人查抄秦府书房时,在暗柜深处发现了一个落满灰尘的锦盒——里面整整齐齐收着仁孝皇后当年赐给秦德海的玉佩,还有一纸泛黄的手谕,上面写着"望尔尽心辅佐太子"的字样,字迹娟秀如昨。
消息传到永和宫时,伊尔哈正在给昭宁梳头。琉璃低声道:"秦总管招认了,光是营造司的木料银子就贪了八千两。"伊尔哈手中的玉梳顿了顿,想起前些日子宫人抱怨漏雨,内务府却推说木料不足迟迟不修的情形。
"娘娘,"琉璃犹豫道,"秦总管到底是仁孝皇后留下的人,太子那边..."
伊尔哈将一朵珠花别在昭宁发间,声音平静得可怕:"去告诉凌霜,好好开导太子,别叫他太过伤心了。"她望向毓庆宫的方向,"有些人,忘了本分就该付出代价。"
此刻乾清宫前,秦德海被按在青石板上杖责。板子落在皮肉上的闷响中,隐约还能听见他喃喃念着"奴才对不起主子"的哭嚎。康熙站在高阶上冷眼旁观,手中把玩着那方仁孝皇后的遗物,对身旁的太子淡淡道:"保成,看清楚了。这就是背主忘恩的下场。"
朝阳完全升起时,内务府总管的大门贴上了封条。而永和宫里,几个小主子正围着新送来的象牙算盘,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昨日发现的账目问题,浑然不知这一夜的腥风血雨,已经震动了整个紫禁城。
……
这次雷霆般的清查行动,如同一场狂风骤雨席卷了整个内务府。贪墨严重的官员直接被御前侍卫抄家,金银珠宝、田产地契尽数充公,本人则被押入大牢,等待流放宁古塔的命运。那些涉案较轻的,康熙则网开一面,只是勒令退还赃银,革除官职,永不起复。
令伊尔哈意外的是,在这场大清洗中,她那位向来圆滑世故的叔叔,账目上竟出奇地干净。康熙在乾清宫召见她时,甚至难得地夸了一句:"佟家人办事还算本分。"第二日就直接下旨,任命他为新的内务府总管。
伊尔哈望着窗外飘落的梧桐叶,忍不住轻声叹息。那秦德海当年不过是个不起眼的杂役太监,若非仁孝皇后临终前特意向康熙举荐,又怎能以残缺之身坐上内务府总管这等要职?康熙这些年的抬举,说到底都是看在元后情分和太子体面上。
"娘娘,这是从秦府抄出的单子。"琉璃捧着一本册子轻声道。伊尔哈随手翻开,只见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和田玉如意两柄、金累丝香炉四座、东珠十二颗......每一件都是御赐之物。她指尖在"仁孝皇后赏翡翠扳指"那行字上顿了顿,眼前浮现出当年秦德海跪在坤宁宫前,捧着皇后赏的荷包泣不成声的模样。
"他倒是把皇后的恩情都换成了真金白银。"伊尔哈合上册子,声音里带着几分讥诮。当年那个发誓要肝脑涂地伺候太子的忠仆,如今却把修缮的银子都揣进了自己腰包。
窗外传来小太监们打扫庭院的沙沙声,伊尔哈忽然想起去年冬天,秦德海来永和宫回话时,袖口露出的貂皮里子——那等成色的貂皮,连妃位上的主子都未必舍得用。当时只当是皇上赏的,如今想来,早该看出端倪。
……
康熙这次雷厉风行地清查内务府,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般飞遍京城。外头的人都知道,是佟佳皇贵妃带着几位皇子公主查账揪出的问题。那些被抄家流放的官员亲眷不敢怨恨天家血脉,却把一腔怨气都撒在了佟家头上。
伊尔哈站在永和宫的廊下,看着琉璃将一封家书交给心腹太监,低声嘱咐道:"务必亲手交给我阿玛。"信中特意用朱笔在"谨言慎行"四字下重重描了红。她太清楚这些暗流涌动的危险——佟家如今看似风光,实则站在了风口浪尖上。
佟府这边接到消息后,佟国维立即召集全府上下训话。这位新任内务府总管穿着半旧的官服,板着脸道:"从今日起,各房月例减三成,所有宴饮一律取消。"他扫视着满屋子锦衣华服的儿孙,"谁要是敢在外头摆谱,家法伺候!"
最精明的要数佟国纲,他第二日就"病"了,推了所有应酬不说,连早朝都告了假。佟府大门外,往日车水马龙的情景不见了,只有几个老仆在洒扫庭除。有姻亲上门道贺,得到的回礼竟是半旧的荷包,里头装着几枚寻常的吉祥如意锞子——这在从前简直是不可想象的寒酸。
中秋前夕,紫禁城金桂飘香,伊尔哈的皇贵妃册封礼在庄重华美的仪式中圆满完成。典礼过后,她望着膳房进献的各式传统月饼,忽然想起前世尝过的冰皮月饼——那清甜软糯的滋味仿佛还在舌尖萦绕。
"琉璃,"伊尔哈心血来潮地唤来贴身宫女,"去御膳房传话,就说本宫想尝尝用糯米粉做皮的月饼。"她细细描述着记忆中的样子:雪白的外皮要透着馅料的颜色,内里可以裹上豆沙或是奶黄,最重要的是需得冰镇过才好吃。
没想到御膳房的老师傅们竟真琢磨出来了。三日后,当一碟晶莹如玉的冰皮月饼呈上来时,伊尔哈惊讶地发现,不仅外形与她记忆中的相差无几,连那入口即化的绵密口感都如出一辙。月饼皮上还精巧地印着"花好月圆"的纹样,在烛光下显得格外玲珑可爱。
"给各宫都送些去。"伊尔哈特意嘱咐道。很快,毓庆宫收到了豆沙馅的,胤褆那儿得了奶黄馅的,几位公主宫里送的是桂花蜜馅的。就连刚满月不久的七阿哥那里,伊尔哈也让人送了一碟,戴佳贵人总是能吃的。
中秋夜宴上,康熙看着皇子公主们面前都摆着同样的冰皮月饼,不由挑眉看向伊尔哈。皇贵妃抿嘴一笑,亲自奉上一枚特制的龙井茶馅月饼:"皇上尝尝,这是臣妾新想的法子。"月光透过窗棂,映得她鬓边的金凤步摇熠熠生辉。
中秋这日,佟佳夫人按例进宫请安。伊尔哈特意在永和宫的后花园设了茶席,四周桂香浮动,石桌上摆着新制的冰皮月饼和桂花蜜茶。佟佳夫人行礼时,伊尔哈注意到她今日只簪了支素银簪子,衣裳也是半旧的藕荷色旗装,全然不似从前那般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