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活过来了,人们说,她刚离开自家那片地没多久就昏在地上,是同村的人把她抱起来送回她家去的,她什么也不记得。娘以为她是睡着了,没有管她,晚上回家后,才发现她烧得快死了,一家人就忙碌起来。
而山月已经忘记了她见到的那个古怪的巨人。她醒来,人们问她怎么了,她只记得自己跟娘分开后走啊走,就睡着了,再起来就在家里炕上。若不是身上还不舒服,她都要觉得大人们故意为难她了。
自那之后,山月愈发能吃,一天天地长高,只要不让她下地干活,她就身体健康活蹦乱跳,一旦让她耕作,哪怕只是浇地施肥也不成,她就起疹子,发高烧,给娘又死上一次。
旁人会笑她天生的偷懒身子,一到干活就生病,真是聪明。唯有家里人才知道她病得凶险。
毕竟古怪,有一次爹拿着锄头就看着她,看她是不是偷偷在身上浇井水故意弄病自己,若是发现山月有那么一点装模作样,他就当场用锄头揍她。但这一监视,却发现山月认真干活,一丝不苟,手脚笨了点却也很愿意使力气,但就是干着干着,人就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此刻,她站在幼年曾经站过的那片古怪的平原上,遗失的记忆正在陆陆续续钻回脑子里。
那时候的草显得那么高,此刻她也不觉得如何,那时候她握着的棍子那么沉重,此刻她想想也不过是个小树枝。
在这片一望无际的隔绝世间的平地上,山月又一次望见那巨人。
面朝她的是女巨人,她的头发变得更短,遮不住耳朵,一双金色的眸子汇聚起来,仿佛是正常的眼睛洒了点金粉,她的样貌不怒自威,虽然并不像贼丫头那样俊俏,但十分端庄。
背后的男巨人咆哮着,脸颊被劈开了一半,愤怒地朝着天大叫,山月这才注意到原来他竟然是漂亮的,皮肤白皙,五官恍若女子一般俊秀,只是狰狞的表情与破烂的头颅叫他显得无比可怖。
山月分明记得她打算和孙一胜打个你死我活,忽然就到了这里。
巨人比她记忆中小得多,从一座山那样的巍峨,缩小到……像神明娘娘那么大,或许本就这么大,是那时山月太小了,把一切都看得过于庞大。
女人伸出手让山月站上去,山月抱住女人的指头。
庇护她,赋予她力量的是战神。
山月满脑子都是那个偷东西的死丫头,她很难把贼丫头和她天天梳毛的鹿放在一起想。但她得知真正庇护自己的那位厉害的神是战神后,便不受控地一会儿想想贼丫头,一会儿想想那给自己治病让自己悲伤的鹿。
“原来祂已经衰弱到这样了啊……战争已经结束了。”女人又说着山月听不懂的话,看山月的表情,女人说:“你在想兽神。”
“兽神吗……哦……”山月声音低沉下来,“她一直没有醒来。”
“如果祂庇护你就好了,可惜你不是野兽,祂没有权柄。”女人说。
山月抱住女人的脸:“是你们庇护我,我……都不记得了。兽神说,我已经死了,是因你们庇护,才勉强维持着活的样子。”
“我也要消失了。”女人说。
山月啊的一声:“为什么!”
“与神的战争结束了……我会消亡。只剩下与人的战争,便是他的领域……”女人无限温柔地解答她的问题,男人不住地咆哮着,他痛苦地嘶吼着,有无穷无尽的怒火在他心里燃烧,山月被他感染,却似乎因着她还在女人手掌上,冷静地看着自己的愤怒。
“孩子啊,他早已疯了……不要被怒火变成怪物……我听到兽神的悲鸣……试着做野兽吧,兽神是被流放的,做祂的信徒,可在这世上……活到最后。”
“可我是人啊。”
“兽神也曾是人……”女人温和而慈爱地看着山月,“无天上的众神都有自己的来处,我们将死,却找回过去的人性……我也曾是人,那时世上有王朝,皇帝是我的兄长,我是公主,也是将军,北上又北上,为我兄长将王朝版图拓展到地极……直到我兄长驾崩,我回京辅佐他的独生女三年,这摄政王做得我备受猜忌,连皇帝她自己因我的权势而惶惶不安,我便带兵南下,跨过海,越过高山,发现了前所未有的世界……我一生都在战争,功勋无数……将镶着我侄女相貌的金银铜币洒在世界各地,万国来朝拜她,与她说起她姑姑的事迹……”
山月想起闺中仙不住地说自己曾是凡人的事,耐心听着。
女人语气一变:“那已然是许多许多年前的事了……我身后的人,不是我的兄长,他生前是个读书人,投奔亲戚的时候遇了屠城的惨事,屠城十五日,唯他一人活下来。他便复仇,召起自己的队伍,然而一而再,再而三地败了,每次都是同伴都死尽,唯他一人独活,他便只身去杀最后的仇人,同归于尽。”
“孩子啊,幼年的你见了我们的本体,本该立时死去,然而你那么幼小,便勇敢无畏,我便让你成为我的信徒。如今我将消亡,战神的最后一丝理智不再,所有战神信徒会跟着自己的神一样疯掉……我与每个孩子说话,叫他们趁着还没完全疯,投信别神。”
女人将山月贴在自己脸颊旁:“这里是兽神曾为人时的故乡,是祂自己选择的长眠之所,不要远离,在这里姑且活着吧……这闭塞的慢一步的地方,死亡也慢一些……”
山月抽泣道:“我听说,神明都行走在地上,你为什么不能走在地上呢?兽神还能分出个贼丫头,天天偷我东西吃……为什么你不能分出来,就要消亡?”
“兽神也终将消亡……我身后的疯子也会消亡……”女人将山月放在地上,“我曾在无天上见证过世界的末日……如今到自己经历时才觉得痛心……孩子啊,趁着还存活的日子……”
她的话没有说完,男人凄楚的咆哮声便几乎震破山月的耳朵。
她回过神,只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低下头,她只看见躺在地上的一地尸体。
孙一胜的身体破碎成数段,头颅碎裂,似乎是被钝物砸烂。他的兄弟们各自变作碎肉块四处散落,有的身子都挂在树上,流出一地的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