镐京为燕方国都城,人流涌动此来彼往。景姝当然不觉得自己会有多出名,但她这司马独女王姬儿媳的身份怕是在镐京城里已然变成了死人一个。若是还没寻到晋夏先被司马府的人发现了,岂非得不偿失。
景姝在怀里摸索片刻,发现自己身上竟一无所有,连买个帷帽的钱都出不起。她转念一想武馆就在城门附近,或许可以先去寻找辰娘,寻个遮蔽之物也好行动。
景姝加快步子,却发现向来勤勉的辰娘家武馆今日竟未曾开门,脑海虽浮现诸多疑惑,但指节还是轻扣房门想要一探究竟。不多时,辰娘那道爽朗的声音便传入耳中。
“哎,来了!”
女子发髻盘得齐整,身着粗布麻衣不掩精神抖擞,眉目也一如既往地奕奕有神。她的视线在景姝身上扫过几圈,甚至后退了几步仔细端详着景姝。
景姝不禁先开口笑了起来:“辰娘,是我。”
“景姝!”辰娘一把握上景姝的小臂,看上去雀跃至极。然而不过瞬间,她便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向景姝招招手,四下张望确认无人注意后立刻掩上房门。
“景姝,你没事可真是太好了。”辰娘看着景姝,只见景姝的眉目丝毫未变,面颊泛起淡淡红晕,看上去格外康健。辰娘没由来地开心,她本是个习武之人,早年又常居战场,与京中女子相交不多。仅有那几个幼时玩伴多多少少都嫁了人,也颇有几分物是人非。
景姝却是个罕见之人,她教了景姝许久,这姑娘虽话不多但待人诚挚,悟性高又善于忍耐,最是习武的好苗子,没成想最后却落得个惨死的结局。
辰娘那时也为景姝的死难过了好一阵。
“景姝,你没死那这三年你去哪里了?”二人前后进了屋子,辰娘边沏茶边开口询问。
“三年?”景姝于桌前落座,“竟然已经过去三年了吗?”
“是啊,距你出事已经过去三年了,这镐京城也早已换了一番天地。”辰娘话音里带了些感慨,“不过那时司马府都冒大不韪将你下葬了,我真没想到你还能完完整整地站在我面前,真是奇事一件。”
“辰娘此话何意?”景姝对那句冒大不韪格外在意,一个死人埋便埋了何至于冒大不韪?
“你死后,你家那位咬死不让旁人动你一下,更莫提下葬了。”辰娘喝了口茶,这才摇摇头笑道,“他那时也是有几分疯魔了,倒是坐实了他那喜怒不定的名号。”
“你是说长嬴君吗?”景姝握着茶盏的手将将顿住,腹中愁肠百结,心口也变得闷闷隐痛。
“世事易变啊,当初那样一个人如今却也要另娶新妇了。景姝,这样一来你倒得了自由,终于能去实现你的愿景了。”
“另娶……”景姝喃喃自语般重复一句,“长嬴君要另娶什么新妇?”
“还是你们说的那什么政治联姻,景姝你离开太久了,近些年朝中新秀是岑太傅岑家,家中有个名为越的幼女如今不过二八年华,几个月前王姬殿下亲许的婚事,算算日子,婚期将近了。”辰娘轻蹙眉头回忆着。
“那长嬴君呢?”景姝开口,“他怎么说?”
“他没说不同意也没说同意,大抵默认了吧。”辰娘抿唇道,“若他咬死不同意,他那脾气只怕没人可以左右他。”
“辰娘!”景姝倏然站起身来,她的眸光里带着微愠,语气也快了几分,“敢问家中有帷帽吗?借我一顶。”
“有倒是有,你要做什么?”辰娘起身为景姝取来帷帽。
“我要……”景姝心下慌乱,却又无法遏制自己那股莫名怒不可遏的情绪,她整理措辞斟酌字句道,“我要去问问他。”
“问谁?”辰娘挠着脑袋带了几分不解看她。
“晋长嬴!”景姝接过帷帽,几乎是夺门而出。
辰娘在原地满脸疑惑,喃喃自语道:“哎,不是说政治联姻不喜欢他吗?”
“心口不一,怪难懂的。”
景姝将那帷帽扣在头上,将武馆大门轻合。手指翻飞间便将帷帽草草系了个结,此刻的景姝有些怒不可遏。这人分明还跟她说过“记得带我离开”景姝也是因为这样一句话时时挂念他,哪怕是死前都害怕他会因为这样一句话伤害自己。
在不知道何处的地方醒来,想着要见他走了那么远的路,腿脚都走得发麻,却等来了这样的消息。
然而走出几步,景姝就突然大梦初醒般僵在原地。她意识到自己究竟有什么资格生这样大的气呢?她不也是赐婚后才到他身边的吗?与那女子有何不同?
更何况,于晋夏而言自己大抵早就是个死人了,对死人许过的诺言当然不做数了。
听辰娘说她死的时候他的确生出几分痛心,但这或许是出自二人共度日久的情谊,他们又不是两情相悦结为连理的真夫妻,他更没为她立贞节牌坊的必要,这份悲伤期限一到而后新人出现,她被替代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想到这里,景姝的步子刹那间顿住。她这是在做什么啊?为什么要干涉他的事情,她与他不就是同病相怜的友人而已吗?将自己气到这种程度真的有必要吗?
景姝步子才刚向后挪了几寸,想要逃离这里,她开始不确定,甚至开始不想听到他的答案。
转身离开前忽而无名风起,景姝目光落在远处,她的心跳蓦然漏了一拍。
不远处长街尽头,一袭官袍的晋夏将视线投向她。
四目相对,风止,垂帘再次遮面。
周围嘈杂风声、孩童呓语声裹挟着商贩叫卖声从未间断,却又像是时间就在此刻静止陷入一片寂静。
有人瞬间红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