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看到了观空的天授阵法,看到了一袭红衣的涂灵、半神之姿的今无风和形玉,还有一座巍峨高山上的院落,一条熙熙攘攘的长街。
他在床上昏睡几日,看过了观空的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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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空没有儿时。他懵懂地出现在人间时,便是少年模样。村里的顽童用石头砸他,笑他是无父无母的呆傻孤儿,他也不知道还手。
还是一户李姓人家给了他一口饭吃,一张床睡。
“你有名字吗?姓什么,叫什么?”
观空与李叔四目相对,半晌吐出一个“执”字。
“李执”就成了他做凡人时的名字。
或许是生来腼腆的缘故,李执朋友甚少,大多时候都待在家中。旁人问起他,李家人总说他在写书。
“说来也奇,你们老李家全是大字不识一个的粗人,竟然养出个写写画画的才子。”
“诶~”李叔是个实诚人,摆摆手说道,“来的时候就会写字,秋日里在家帮我算收成,是个好手。”
“那敢情好,不算白接济。”
李执那时总是做梦,光是晚上做还不够,白日里托腮晃神、打坐冥想时也总有囫囵一梦,在梦里头见些天机,学得阵法和机关秘术。
在李家两年多,他个头不长、模样不变,只有记录所梦所学的书不断变多,攒了厚厚一叠。他却不知何处可用,像个纸上谈兵的愚将,空有一肚子墨水。
直到村里来了几只兽型死煞,李执才在杀戮中找到存在的意义。天性中自带的对死气的厌恶,让他走上了除尽死煞的长路。
那一日,他像个突然悟道的仙,在阵眼四周弥漫的死气中拔长了几寸,有了青年相。
从此“李执”二字永远留在了李家,而世上多了一位名叫观空的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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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麻岛后,观空在同尘山上只住了几年,死煞便卷土重来。
他没有什么行李需要带下山,唯有那本修修改改的阵法集算个像样的宝贝,只是他也不再需要了,便特意留下赠予今无风。
今无风抚着书页,意味深长道:“死煞也并非全是魔物。”
观空听了,却没有入心,只一味看着涂灵收拾——观空要走,涂灵便也说要下山游历。今无风要了她头上的钗,破了指尖,将血藏入藏宝珠,算是作别礼。
只是他们两人到了山门外并未同行,一人往南,一人往北。涂灵取下腰间一片红鳞:“知音难觅,从此天涯相隔,留个纪念。”
观空行走了不多日,便发觉这一次的死煞和以往的有些不同。他们大抵是含冤而死或有夙愿未尽,从而以死煞的形态滞留人间的普通亡者,通常待在离家不远的空宅,甚至有家里人会违背法令将他们偷偷收留在身边生活。
但生死有别,一起生活的时间长了,活着的人会渐渐病亡,街坊邻居也会被死气影响,也有一些死煞会团结起来找到仇家报复,为祸人间。
观空想:死而不安,生则无欢,有悖天道。
他才不管何种理由,仍一心除煞,如此又度过十年光景。
直至一日来到林家寨外,竹间小道、破落茶亭。
“嗵。”
来人摘下草帽放在身旁板凳一角,顺声看向对面重重放下碗的白胡客。
“来,客官,您的茶水和豆。”
那人将豆碟往前一推,客气说道:“老人家,吃豆。”
“多谢。”
白胡客一出声,引得邻桌的观空向他望去。只见他虽然一头花白毛发,细看肌肤却无多少褶皱,眼神清明,嗓音高亮,举手投足间的动作灵敏有力,并非真的年迈之人。
草帽客也同样察觉:“冒犯了。”
白胡客勉强一笑,似乎面下另有愁容,又默默饮了几口,若有所思地离座走了。
这茶亭边的小径很窄,不过是条人走出来的泥路,勉强够独轮木车通过。茶亭藏在林中,极为隐蔽,却有三三两两的人过来喝碗白水,全都自东面来,又回东面去,并不像是过路人在此歇脚,古怪得很。
观空留了心,隐藏身形在林中住下,连着三日看到同样的十几个人,在固定的时辰到茶亭“打卯”。而那个白胡客一日比一日消沉,满脸掩不住的忧心忡忡。
第四日,白胡客没来。
观空没费什么劲,就在茶亭东头二里远的林家寨,一口枯井边,找到了他。
死气从他的耳鼻间泄出来。一开始不多,像沾了墨的笔在皎白的胡子上挥洒,没过多久却浓稠起来,像张开血盆大口的精怪将他整个吃入肚中,他便也变成了死煞。
白胡客倚着井口坐在地上,抬头望着观空:“你是来解脱我的吗?”
“如果你求死的话,便是的。”
那人点头道:“多谢。”
于是那一日,观空在林家寨和茶亭间设了阵法,一连打散了十几个死煞,被深受其扰的林家寨族长千恩万谢地迎进村寨,住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