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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须臾间到了同尘山结界外,死气深如海水,仰望不见天日,行于其间似海底漫步,憋得人喘不上气。不远处枯树犹在,金光浮动减了光辉,密林却被死气所摧,化成灰烬,与尘土合为一体。
无人看清,树上符文转了流向。
一阵熟悉的晕眩之后,他们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地方。
这是一望无垠的沙漠中仅存的一座废城,黄泥土墙,残垣断壁,一地风沙。
眼前垮塌了一半的城墙上,城门匾额被风蚀得缺了字,只留有“原城”模糊可见。
城墙后正中的天街一里长,路尽头是一座勉强算得上完整的宅子,门敞着,可见几间房。
宅中跑出一个两岁左右的孩子,在街上到处乱窜找些能玩的石头、木杆。他步伐不稳,时不时左脚绊右脚,摔个大马趴,但总是不哭不闹地自己站起来,又去捡别的。
过了片刻,那门后又走出一个女子,身上带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气”。
她向城外望来,视线越过形、孟二人,遥看风沙中渐渐出现的人影。
那是今无风和曾经的形玉。
“这里不是阴世?是幻境。”
孟季安有了些印象:“这是曾经的鬼地。”
“鬼地?”
“我曾经一个人来过这里。”
鬼地是一座荒城,离同尘山不算很远,现在想来差不多就在现世的山谷村附近。
荒城里住着有一群对人世有留恋的死煞,共同抚养了一个能看见死气的人类婴儿。婴儿无名无姓,是城里唯一的活人。
生死本不该同存,这孩子受死气压制,没有多灾多病已是幸事,只是长得很慢,数十年过去,死煞同伴都换了好几茬,他仍是一岁不到的样子,蹒跚学步,不言不语。
今无风遇见了,便不能放任不管,捻了一缕生气结成长生锁,挂在他的脖子上,如今看他能跑能跳,想来多少有些效用。
“回屋里去。”
小孩儿听那女子叫他,倒是听话,朝天踹飞手上捧的一块比他自己还大不少的巨石,便冲进宅子去了。
今无风与形玉路过后世的两人往城里去,见女子一脸愁绪,便问:“你知我为何来?”
女子拂了拂袖,坦白说:“这几年死气渐渐变少,鬼地也有好多日子没有新来的兄弟姐妹了,想必我们到了上路的时候。那年你看在我们安分守己的份上放我们一马,已是恩情,今日由你处置,我们必无多话,只是这孩子,刚会认人,还没长大。”
今无风于是照着她的样子,用生气捏了一个女人。一人一煞,对面而立,相互打量,而后照镜子一般,同时笑了起来。
死煞笑着笑着,便落下一滴泪来,叫替身进宅子去,自己则站在门外久久不能释怀。
“养了这么多年,总归不舍得。”
今无风此时有些后悔带形玉来这儿,害他难过。
“你去城外等吧?”
形玉却固执地摇头。
今无风骨子里比形玉冷漠得多,想做什么便做了。
他掷出阵石将整个荒城囊括其中,只听皇天后土“锵锵”合鸣,沙石如被置于震动中的鼓面上下跳跃。
女子面露痛楚,难耐之下抱住门柱,吐出一口乌黑的死气,便像被抽干了灵魂,缓缓滑坐在地上,身形变淡,在风涡中消失无踪。
三五分钟后,城中十几个旋风渐止,城空了。
孟季安喃喃道:“这是最初的引煞阵。”
他记得同尘山上普通的一天,观空在阵法书中记录一个“无用”之阵。
“这是引煞阵,可将附近的死气引来,送往‘归处’。”
“归处是指哪儿?”
涂灵面北坐在黑岩上晒太阳,正南的金芒暖着她,叫她晕乎乎的。
“归处……”观空单腿盘坐在黑岩另一边,听涂灵问,笔落得迟疑,在字间滴了好大一团墨。
“我也不知。”
他兴许不好意思,白净的脸上多了两坨红晕。
“那这阵如何用呢?”
“既然不知原委,便不能用,否则招来死气却驱散不掉,岂不伤人,”观空嘴上这么说,拿笔的手却不停,洋洋洒洒将引煞阵的秘法写个分明。
今无风又仔细剥去了一颗红枣的皮,将甜腻的果肉放在新烧的玉白色瓷碟子上,凑够了九颗,递予形玉做点心。见他抿着枣肉吐出尖核吃得欢,才分心问观空:“既无用,记它做什么?”
观空却突然失神地望着北侧的山脉,意外地说了句连他自己也琢磨不透的话:“我总觉得,这阵对你有用。”
于是在之后的十年,今无风与形玉循着舆图,在一座又一座城池将引煞阵布下,这鬼地便是最后一处了。
既已落成,人间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