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空的犹疑原本或许可以改变他的选择,但之后的一切发生得太快。就在此刻,几缕不同寻常的死气来到了傀儡阵中,犹如缓溪中的湍流,迷雾中的劲风,横冲直撞地撞进涂灵体内。
观空想要阻拦已来不及,暴烈的死气像一记重拳,砸裂了涂灵口中衔着的血珠,再也封不住的生气从口唇间四散。
傀儡阵内的其他死气仿佛找到了突破牢笼的口子,在山间肆意窜动,所到之处无不生灵颓败、尸横遍野。
涂灵身下的参天柏木首当其冲,树叶尽落如一场冬雨,巨大树干也碎裂成泥。云奴从山脚下奔来,还没回到本体里,便在死气的冲击下化为青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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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空看着形玉,神色悲戚:“今无风召出神山,随风而逝,你受了重创,劈心为二。”
“我受谁重创?”
观空仅剩的右眼颤动着,显然是有些错愕。
他看着没有今无风气息的孟季安,看着表面冷静但攥紧手的形玉,仿佛看到了形玉在人世间孤单的万年时光,为遗忘而唏嘘,也为重逢而欣喜。
他突然笑了,终于有了些曾经的模样,腼腆而温暖,让人想起同尘山上的煦风。
“忘了也无妨,我与你看。”
这地方什么都缺,唯独不缺阵石。观空随处捡了几块合心意的石子,往阵眼落了一滴血,便叫众人看到了之后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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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无风走后,形玉在山上跪了很久。
观空在对山看不清他的脸,也逐渐听不见风声和啜泣。他不知在何时已经死去,成了一团模糊的黑气,固执地不愿跟着阵法向十方神山而行。
他在期待涂灵苏醒。
葛仲山就是这时出现在同尘山上,用一柄土精做的陶剑刺穿了形玉的胸膛。
不知他花了多大的功夫,将土精从枯麻岛挖出,又费了多少时间,才能烧成薄如蝉翼却坚硬锋利的陶制短剑,让形玉在被刺中时,只听到了衣服破裂的脆响,许久后才感觉到尖锐的疼痛。
土精沾了原水,逐渐膨胀,撑开形玉原本细长的伤口,将他变成了泄洪的大坝,胸膛中不断流出灰褐色、散发着恶臭的死水。
水魄将亡,群山咆哮着向内合围,断了九崖江水的出入,世上所有流动的水像是顷刻失去了动力,静止成一面面黑镜,照出人间的变化。
鱼翻白肚浮于水面,水底却有死气孕了新鱼、卷起涟漪。树木茎脉因汁水凝滞而溃烂,土石之中却发了繁根、爆出嫩芽。
同尘山上好不容易活过来的鲜花,在刹那间枯败。几枚红枣从枝头坠下,滚到形玉脚边,浸在废水中,染了一身腐坏的黑。
葛仲山遥指涂灵,似乎已经陷入疯魔:“观空不是想要复活涂灵吗?他做不到的,我帮他做到。我要叫这天地颠倒,叫活人死、死人活!我永远高他一筹!”
形玉脸色青白,浑身湿透,虚弱地由着葛仲山拔出陶剑,看他吐出一口鲜血,然后在涂灵睁眼时,心满意足地大笑三声而亡,化成一团腥臭的死气,等待着被逆转的天道重塑成人。
观空模糊的身影又渐渐清晰,却只是盘坐涂灵脚下,低眉垂眸,不知所想。
涂灵好像知道发生了什么,望着雾蒙蒙的天,流下两行泪,却一眼都未看观空。
在形玉将死未死之际,她吐出温热的血珠,以身化风,托着血珠越出山崖。
“此非我愿,何必执着。”
涂灵只说了这一句,便消逝于宽长的九崖江上空。
那血珠破风而来,悬于形玉额顶,裂缝中隐约流淌出松竹香,似伴着铃铃轻响。那声音来自很远很高的上空,却又仿佛近在形玉的耳边,敲着一声声铜钟,引得被今无风丢了的那滴心头血,也游了回来。
今无风……
形玉有了一丝清明。
还得等今无风来找我呢。
形玉当即捏住一缕自己四散的魂魄,裹住心头血,用尽全力掷了出去,随后取下脑后用云奴枝干做的尖利发簪,把心劈成两半,一半生、一半死,于是人间也被分成了两半,一半阳、一半阴。
他将血珠塞进胸口,化作缺失的那半颗心脏,好像今无风从未离开,与他共生,同他共眠。
同尘山上飘了雪,是形玉无以为继的神力在枯竭,他抱着新做的画册,进了木屋,不再出现,一时间便用积雪封了残花败枝、一树烂果。
从此,在两颗半心存在的空间,分别长出了一个世界,它们循着相反的天道,孕育着不同的生灵。
它们因相互隔绝而互不知晓,只有一株半生半死的枯树,在一片长香一样的绿林中,一脚占着阳世,另一脚踏进阴世,像一个记载往事的故人,留给未亡人的碑铭。
那是柏木发簪落到地面长成的树,带着云奴没有走远的夙愿,沾着水魄的血液和土精的残屑,在枝干上画满向往自由的符文。
“这世上本没有阴世,是你创造了阴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