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大雪,深夜。
屋内未点烛,也无火盆,李卿暮和衣而眠。
外面冰天雪地,他却出了一层薄薄的汗,双眸紧闭、眼珠乱转,发丝都黏在脸上,一手抓住身旁的锦被,指尖糊着湿意,泛着白光。
他急促地喘息几声,终于从梦魇中惊醒。
李卿暮身形未动,胸腔剧烈起伏,手指慢慢放松,无力地垂在床边。
他盯着床顶的黑暗,嗓子里一片酸涩,空气扯着喉咙,痛苦往下蔓延直至心脏,脑海里全是梦魇里的人,那模样逐渐浮现在眼前,是一张青涩,犹带着书卷气的脸。
那张脸的一颦一笑都映在他眼里,画面的最后,是彻云书院洒满阳光的亭子里,他趁那人睡着时偷来的一个吻。
他像一个疯子,衔着这个吻度过春夏秋冬。
然后由着黑暗一点点侵蚀掉。
李卿暮慢慢感受着身上温热的汗意转凉,空气中酒气浮动,无人在意。
他翻身坐起,伸手触摸左手腕的佛珠,只触到冰凉的肌肤和突出的腕骨。
手指在左小臂上摸了一圈儿,李卿暮皱了皱眉,确实不见了。
外面寒风拍打着门窗,依稀可听见大雪覆落的声音,李卿暮微怔,刚刚入冬,就下如此大的雪?
就着黑暗在床上摸索几番,仍未寻到,他已有些不耐,翻身赤脚下地,凉意惊心,手往前伸了几下,却没有够到印象里的烛台。
“来人。”声音嘶哑而干涩。
外间的小厮正打着瞌睡,反应了一会儿才上前,殿下夜间从不唤人,这夜是怎么了,“殿下,您唤我?”
“点烛。”李卿暮疲惫地闭上眼睛,后知后觉地传来一阵头疼,右手轻轻按着太阳穴。
小厮点上烛,屋内被淡黄色光晕笼罩,转身看到王爷扶着头,“殿下,厨房一直煮着醒酒汤呢,我给您端一碗?”
李卿暮睁眼,目光慢慢聚焦在小厮身上,面色冷漠,“你叫我什么?”
这里的人都唤他将军,哪有人称殿下?想到这两个字背后挂连的东西,他脸色又冷几分。
小厮一愣,“殿下?爷,您还醉着吗?”
六皇子平日面色虽冷,但如今日这般咄咄逼人的样子也十分少有。
他咽了下口水,看着瘆得慌。
而李卿暮的目光却越过小厮,落在后面的窗上。
紫檀木制的窗户别有风味,其中嵌着金云母,宣纸上绘着山水花鸟,烛光照着云母片熠熠生辉。花纹样式处处透着熟悉。
边境破败客栈怎么会有?这是、是京城贵人们才用的起的。
李卿暮眼皮一跳,这才环顾四周:酸枝檀木的屏风、蜂蜡制成的蜡烛、攀龙附凤的床帐,哪里是破败客栈,这分明就是他的恭亲王府。
他将手探向烛火,指尖传来痛感,轻轻捻捻指尖,这梦未免过于真实罢?
小厮见他的动作,吞了吞口水,不敢言语,当是酒还未醒。
“几时了?”李卿暮问。
小厮垂着头,“快寅时了。”
“爷要不再睡会儿?明日路途遥远,得有好精神才是。”
小厮不懂,爷又不是第一次出征,怎的今夜露出怅然若失的表情,似是对这京城留恋的很。
对方未说话,他没忍住打了个喷嚏,“爷,要不添两个火盆?今夜雪大。”知道爷是从战场上下来的,耐寒,可这屋着实太凉。
李卿暮这才回神,赤脚走向窗边,一掌推开窗户,寒风迫不及待地涌入,带着雪花落在他眉眼处。
窗外茫然一片,模糊可见蜿蜒回廊、假山冰湖,这就是恭亲王府的布置。
雪层层叠叠,棉絮一样落,银装素裹,熟悉的场景似乎回到了三年前。
那天也是这样大的雪,他头疼欲裂,推开门便听闻噩耗:楚越已于狗脊岭斩首。
此后厚重的白雪之下,除了楚越,还埋葬了一个活着的人。
他恨死下雪天了。
小厮不懂爷想干什么,只看到他面若冰霜,比这大雪天还冷,也立在身后陪他冻着。
身上很快冰凉一片,李卿暮看着自己呼出的热气,总觉得这一切过于真实,唯独左手的佛珠不见,衣袖空荡,替换成了好几年前的玉扳指。
他心头有些虚妄的猜测,看着周遭如真如实的环境惊疑不定。
片刻,有人踏雪而来。
步履匆匆,雪花被压实的声音格外清晰,来人一身黑衣,缀满白雪,唯手臂上的黑色臂甲光滑,腰上缠着软剑,大步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