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卿暮跪在百福殿,说他想调任去河北道,上任沧州刺史。
彼时他军功赫赫,执掌三万禁军,官至从二品的镇国大将军,还被封为恭亲王,是本朝唯二封王的皇子,又手握实权,被太子李卿野恨得牙痒痒。
可他居然自降身价,求取一个正四品的官职。
李卿暮是宫中女官生的,出身不好,一直不受器重,也没听说他有什么争储的野心,李辽甚至都快忘了这个儿子。
突然有一天,他的威名从边关传入皇城,李辽依稀想起,好像……是批了他去边关从军的圣旨。
这个最不器重的儿子,居然是最像他的。
他在朝堂上如鱼得水,左右逢源,政治头脑清晰,呼声颇高,就连李辽都动了易储的心思。
但唯独在一件事上死磕,就是楚越的贪污案。
他在朝堂站稳跟脚后,三番四次明里暗里调查楚越的事,李辽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封王圣旨刚下的第二天,他居然在朝堂上公然提起楚越一案,当着众官员冒犯天颜。
这案子已成为李辽的逆鳞,当时李辽一字未说,朝堂已跪倒一片。
楚越就是沧州人氏,满门抄斩后,李卿暮求情收了他们尸骸,葬在沧州。
这已经是李辽格外开恩,他居然还想调任沧州,亲自去守孝么?
李辽气得脸色铁青。
他看着面前恭顺跪着的李卿暮,那时也才二十出头,正是意气风发的年岁。
但他心思极深,为人冷漠,既有军中熬出来的铮铮铁骨,又有朝堂下独有的世故圆滑。
李辽看不清他,极尽所能地把他送到最高的地方,一条位极人臣的路就铺在他面前,千秋霸业近在眼前,可他居然不要。
那天也是这个光景,李辽愤怒之后竟觉得悲哀,瘫坐在御案前,有气无力,“朕给了你最显赫的身份,你是唯一一个当上镇国大将军的皇子!当时朝上有多少人反对,朕力排众议,跟御史台争辩半月,这才有了你的今天……你还想要什么?或是说,你到底想要什么?”
李卿暮不卑不亢,烛光划过他冷漠非常的脸,抛出了让李辽心痛无比的话,“我这一生,所得,皆非我所求。”
他恭敬地行了一个臣子的礼,“儿臣请愿替天子巡视江山,还请父皇,应允。”
李卿暮甚至已经拟好了圣旨,就放在李辽面前,只等他盖玉玺。
李辽眼前发黑,抽出御前刀,只一下就将圣旨劈成两半,刀印拓到御案上。
“你想都不要想,朕活一天,你就在这皇城给我呆一天。”
“来人!六皇子喝醉了,送他回王府醒醒酒。”
此后半年多他都未见到李卿暮。
那张御案也在李辽的示意下扔了。
“儿臣参见父皇。”李卿云跪在当时李卿暮跪着的地方。
李辽深吸一口气,疲倦地按着太阳穴,“予瞻啊……”帝王发出一声喟叹。
“你怎的凌晨就入宫请旨来了?朕倒不知道,你跟楚越的关系何时变得这么好了。”
李卿云轻皱眉头,这倒与他设想的问题不一样。
他以为,父皇要兴师问罪的。
“父皇,儿臣认为,楚越一案还是有很大争议的。”
“他、”
“行了,不用说了。事已至此,你去和那群言官辩吧。还有,”
李辽从御案前站起来,慢慢走到李卿云面前,“既然楚越救了,那他在你府上?”
李卿云心弦一动,父皇知道楚越和李卿暮的关系,要问也是问是不是在李卿暮的府上,怎么会问他?更何况……这是帝王,监斩台上到处都是他的眼线,楚越的后续行踪怕是早已掌握。
在六弟府上。”
李卿云只能实话实说,若是他认了,父皇要提人怎么办?将离层层围着王府,铁桶一样,苍蝇都飞不出来,更何况是李卿暮当眼珠子看的楚越。
“嗯?他又跟楚越是什么关系?今日不是出发去西南剿匪了吗?怎么突然掺和到楚越的事情来了?”
李卿云磕个头,心一横,“请父皇降罪,此事是我拜托六弟,他府上武将多些,楚越待在他府上更安全。贪污案疑点重重,如今刀下抢了楚越一条命,难免有人要杀他,留在儿臣府上,儿臣恐怕护不住。”
“好一个疑点重重。你是说太子误判?那楚越还是太子身边的谋士,就这么舍了?还有御史台、尚书诸司、谏议大夫,都错了?朕,也错了?”
“儿臣不敢。”李卿云看着面前方砖,眼神勾勒着纹理。
李辽说的,多是太子一派的人。
“予瞻啊,朕的儿子里,你是最温润乖顺的,怎么和最、唉,如今……这是怎么了?此事了了之后,去皇陵跪着。”李辽看起来倦极了。
斩楚越,是给枉死在北境十三城将士的交代,更是被民愤和朝堂的浑水,堆出来的结局。
即便李辽不愿,也不得不这么做。
楚越死后,李卿暮查明了真相,但帝王亲自下的旨意,不可能被驳回。
如今重活一世,李辽明显有所放松,或许真能在天下人面前还楚越一个清白。
李卿云想起王公公的话,又磕了一个头,“儿臣遵旨,不过……儿臣可否过几日去跪皇陵?忠义侯生前对儿臣悉心教导,儿臣今夜,想去为他守夜。”
李辽睁开眼睛,表情有些凝固,裴霜……就是在这个时候死的。
李卿云许久未听到答复,低声提醒,“父皇?”
李辽又叹气,“罢了,你去吧。”
“对了,他儿子敬秋,今年也成年了吧?”
李卿云嗯了一声。
“就让他平级袭爵吧,然后……追封那个老东西为奉国公,圣旨拟了你带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