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要深问,听见隔壁传来容悦的高呼:“阿姐——”
怀晴有些心虚,连忙敛裙下榻,“我先走了,之后再说。”
“好。”裴绰见她形状狼狈,眸中掠过明亮的笑意。
怀晴逃也似的离开竹里馆,回到幽篁院,却见容悦拎着一风灯,道:“阿姐,怪我回得迟了。我怕他们几人被人发现,送了一程。见红灯来接,才折返回来。你去哪儿?这三日,你从未离开这里啊?”
“我……”怀晴像是个偷吃的孩童,被抓了个正着:“没什么,随便走走……”
容悦一脸狐疑,将灯提近些打量她,“这么晚了……随便走走?阿姐,你的脸怎地这般红?”
“热的。”怀晴低头掩唇,连耳根都染上一层绯红,话语愈发心虚。
容悦却未细究她神色,笑嘻嘻地从袖中掏出一张信笺,道:“红灯姐姐托我将这封信交与你。幸亏我跑得勤快,不然她非得亲自登门不可。”
信却并非红灯所写。
那是一张雪笺,正是满花楼所独制的名贵纸张,纸白如雪,边角以金丝描莲,其上墨痕娟秀,是如梦的字迹。
怀晴指尖微顿,将信看过,神色由松转敛,随即递还容悦,低声道:“金光明社九坛合照的日子定下了,时在八月初八。”
“八月初八?”容悦一愣,“阿姐好生了得,竟有金光明社的线人?且这线人至少也在护法之列。”
“你怎么知道她可能是护法?”怀晴问。
“这么早便知九坛合照的日子,还知晓地点,这等消息,可不是旁人轻易得来的。像我这般的边缘护法,连入坛的规矩都不曾得闻。”容悦道。
听完,怀晴陷入沉思。
——若如梦在金光明社中的位阶远在容悦之上,那上一世,为何她甘愿以一己之躯,从裴绰手里换取容悦的性命?
是如梦骗了她么?
或许,是因上辈子容悦手里掌握着金光明社想要知晓的消息?
又会是什么样的消息?
见怀晴神游太虚,容悦低声问:“阿姐?怎么了?”
怀晴这才回神,垂眸轻声:“没什么,只是忽然想到些旧事。”顿了顿,又问:“金光明社比你位阶高的护法,可会为了低阶护法丧命?”
容悦一怔,面露不可置信之色,断然道:“绝无此理!”
“为何?”
容悦握紧风灯,沉声回道:“金光明社位阶森严,规矩如山,阶下之人不得逾越半分。若真有高位护法为下阶之人送命,只能说——那人已不想活了。”
怀晴凝眉,一时想不通。
容悦道:“进金光明社的人,要么像我这般有血海深仇,要么是疯子,怎么可能做损己利人的事?”
怀晴按下疑虑不表,又好奇问道:“金光明社人数诸多,你们在外行走,如何区分对方是你金光明社的人?”
容悦终是从袖中取出一块黑金令牌,状若铭骨,眸中带着一丝惊惶之色:“凭此物。每坛所铸令牌不同,另有密令相通。阿姐,你莫不是……打算混入金光明社?”
“九坛合照,这样的热闹,不去凑凑,岂不可惜?”怀晴道。
……
镇国公府的丧事震动京都,一因丧仪之尊隆——皇帝亲派礼部尚书协理祭礼;二因怀晴身份骤转,从江南流民女至一国公主,跌宕起伏,宛若戏本中人。
坊间好事者早已按捺不住,有人将此事编为话本,冠以《流光旧梦》,大书特书少将军流亡途中救得落难公主,情比金坚,生死不渝。
灵前丧乐低回哀切,竹里馆内却静若寒潭。江流蹲坐窗下,手中捧着那卷新刻话本,正看得津津有味,眼角竟泛起几分泪光:“难怪少夫人日夜守灵,脸上都是哀容——这般风雨情深,是我,怕也哭到断肠。”
裴绰在一旁翻阅文书,闻言瞥他一眼。
“咱们大公子果真铁汉柔情,对静和公主,那叫一个一往情深……”江流感叹声未落,裴绰猛地一探手,抽过那卷话本。
他低头翻阅,目光在“鸳鸯帐内,公主诉情,意脉脉”一行字上凝住,眉心倏地蹙紧,脸色一寸寸沉下去,如乌云压城。
他蓦然将书卷收入袖中,冷声道:“江流,你你刚及冠,这些旁门左道,少看为妙,免得移了心智。“
“又不是春宫图,看一看又有什么关系?”江流眨着眼睫,更显无辜:“况且……人家写的多真切,少夫人几次生死一线,都是大公子拼命护她——我看,这才叫佳话。”
“佳话?”裴绰嗤笑,唇角却不见笑意,“有些情,看似笃深,其实是镜中花;有些话,说得动人,不过是水中月。”
他目光如墨,深不见底,语气却压得低冷。
江流不依不饶道:“可这三日,少夫人不吃不饮,彻夜守灵前,神色痛彻心扉……不是情深,又是什么?”
裴绰未答,袖中指节却暗自收紧。他缓缓抬眸,眼中有隐忍的怒意,也有一丝酸楚。
裴绰道:“这书坊不论是谁家开的,都给我封了……”
她的情,早已许他,怎能再借裴渊之名被人传颂?
“不要啊——”江流哀嚎,却见裴绰拂袖而去,径直出了竹里馆。
江流垂头,又暗自舒了一口气,自我安慰道:“还好,不是太平杂说被封,《昭明旧事》第三卷还没出呢。”
……
第三日,正式下葬。
天气阴沉,雨丝如烟。
怀晴披麻戴孝,立于新立的墓碑前,身后是乌泱泱的世家亲友。墨色碑石映着雨光,冷得几乎要渗入骨髓。
她一言不发,眼神凝在墓碑上那一行字:
“镇国公世子裴渊之墓。”
碑上没有柳如玉的名字。
她想起柳如玉柔弱却坚韧的模样,心里一刺,眼泪便流了下来。
她站在原地怔怔出神,心中暗暗打算:回头,要为柳如玉在玄女庙立一块灵牌。她不能就这样无声无名地消失。
就在这时,她忽觉一股灼人的目光缠在身上,如雨中粘泥般湿重、浓稠,带着一丝隐隐的愤恨与酸意。
她回头望去——
裴绰站在一众宾客之中,脸色和身上的玄衣一般如墨。见她视线投了过来,裴绰眸子一亮,此时刚好看清怀晴脸上的泪痕,刚放晴的眸底又乌云密布。
——不是,人都死了,你吃个什么醋啊?
怀晴还在腹诽,却见裴绰袖袍一拂,转身离去,背影在雨中拖得又直又冷。
容悦站在一旁,也看见了裴绰,低声道:“我看他真是不顺眼,这般大奸臣,又处处碍事……”又道:“阿姐,顾三金的任命下来了,即日便可赴江南。”
“好!我们一起去嘉祥。”怀晴眉尖一蹙。
她与皇帝设下的局,第一环,便是将顾三金任命为嘉祥河道使——一个不起眼的小官,专司兴修河道、治理乌江水患,品级低微,不足为外人道。
容悦又道:“您与顾三金兑换的黄金也已入国库……崔前已派了小厮,将等额的银票送到顾三金那里去了。”
“河道兴修,正缺银两。”她话锋一转,眉目间带着一点轻松与算计的笑意:“《昭明旧事》第三卷也该出版了,这一卷标价比第二卷贵了整整百文。”
容悦闻言,咧嘴竖起大拇指:“阿姐,你真会捞钱!”
怀晴轻轻扶额,正欲调笑几句,却觉袖中一物异动。
是一封信笺。
纸是熟悉的雪笺,金丝细勾,字迹娟秀,仍是如梦的手笔。
只是这封信来的方式却极不寻常——一个仆妇趁人不备悄悄奉上,神色紧张,仿佛怕被人察觉。这非但不像旧日如梦传信的风格,反倒像是——临急之举。
她心中生出一股莫名的不安,指尖一紧,展开信笺。只是短短几行字,她一字一顿地看完,整个人如遭雷击,僵在原地,连眼神都无法移动分毫。
“怎么了,阿姐?”
“乌江正是天麻缘起之地。”
“他们要在乌江,再造天麻——此番天麻,无药可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