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砚之的白色蔚来泊在码头停车场,车载香薰溢出清新的茉莉气息。她系上安全带,腕间的监测手环随着心跳闪动,蓝光在昏暗车厢里像一团被困住的星云。
手机在副驾驶座上震动,母亲的消息撞碎寂静:“材料已寄至研究所,周六下午三点,柏悦酒店云顶餐厅。”
海风从半开的车窗灌入,吹散她敲在对话框里的「不去」。母亲紧接着甩来一张证件照:男人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像手术刀,简历栏赫然印着「周瑾恒,36岁,恒源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
引擎嗡鸣中,许星野的《92℃叙事曲》从蓝牙音箱淌出。林砚之的指尖悬在切歌键上,副歌那句「你睫毛落雪的温度是我毕生研究课题」正巧撞上后视镜里的身影——许星野倚在码头集装箱旁,吉他箱的金属扣折射着灯光,像把未出鞘的刀。
翌日早上九点,林砚之走进工作室。助理王佳佳从接待台后面探出头来:“老板,有一份加密文件今早收到的,放您桌上了。另外,下午您和市法院家少庭李法官的约定时间延后了一个小时,法官有事,定在三点半。”
“好。”林砚之答应着走进了办公室。她坐在办公桌前,百叶窗缝隙漏下的光束将文件袋镀成半透明琥珀。她看着文件袋上的公章——「陈氏律师事务所」。
“老板,黑咖,无奶无糖。”王佳佳把一杯咖啡放在桌角,“你真不觉得苦吗?”
“就像你非得让我叫你‘思雅’一样,个人喜好。”她抿了一口咖啡,“你去忙吧。”
这个小助理从工作室创办之初就来了。当时面试人员里,王佳佳的条件不算好,普通二本毕业,本科学历。但林砚之见到她的第一眼就喜欢。她身上有一股活人气儿,热气腾腾的,让自己觉得舒服。
王佳佳与自己压抑下形成的冷静不同;也和自己周围那些所谓“精英阶层”的小孩儿完全不同。有时候,她听到她和爸妈打电话,那种闹腾又没大没小的劲儿让她羡慕不已。
她划开文件袋,「许星野,父母均为艺术家。9岁丧父,生母贺某于同年6月弃养,和祖母一起住,靠父亲留下的资产生活。13岁因打架滋事被辖区派出所训诫,17岁去伯克利音乐学院读书,22岁硕士毕业回国进娱乐圈发展,火速成名......」母亲居然找陈叔叔调查许星野?
林砚之一页一页翻看着许星野的过往。一张泛黄的监控截图映入眼帘。那是在便利店门口拍下的,一个男孩跌倒在水洼里,红色轿车正逐渐驶离。右下角的时间是2008.6.15。她的手轻轻摩挲着这张照片,忽然在背景里发现一个打伞的模糊身影。
记忆如老式放映机卡顿启动:2008年的雨夜,她攥着补习班资料跑过便利店时,撞见泥水里挣扎的男孩。9岁的许星野膝盖渗着血,湿透的奥特曼T恤黏在单薄脊背上,仍死死盯着远方消失的车尾灯。
“需要帮忙吗?”她撑着伞问。
"要、要你管!"小男孩猛抬头瞪她,抹了把混着雨水的鼻涕,"我妈只是去买东西了,买完就回来。"
她蹲下身,化学元素伞面倾斜罩住两人,瞥见他紧攥的拳头,"说谎的人会不自觉地眨眼睛哦!"她掏出印着小熊的手帕,轻轻擦掉他下巴的泥点,"就像你现在这样。"
男孩突然剧烈颤抖,奥特曼印花在雨中褪成模糊的蓝。他猛地把脸埋进膝盖,闷声哽咽:"她不要我了...爸爸变成星星后...她也变成汽车尾灯了..."
冰柜运转声混着雨声嗡嗡作响,林砚之小心托起他擦伤的膝盖。便利店的暖光透过玻璃,在她白衬衫上投出毛茸茸的光晕。
“等我一下。”她快速跑进便利店。再出来时,手上多了碘伏棉棒和创可贴。
"你看过《银河铁道之夜》吗?"她打开碘伏棉棒,涂在他的膝盖擦伤处,疼得他倒抽一口气,随后把创可贴贴好,"最黑的夜空才能看见最亮的星星——你眼睛里的光,像小星星掉进波子汽水里啦。"
少年抽着鼻子抬头,便利店暖黄的光斑正在少女发梢跳跃。她手腕上的银色小熊挂坠晃啊晃,晃碎了他眼底的暴雨。"姐姐是魔法师吗?"他打着哭嗝拽住她衣角,"能把我变成不会哭的机器人吗?"
她噗嗤笑出声,指尖戳了戳他鼓起的腮帮子:"机器人可尝不到牛奶糖的甜味哦。"说完变魔术般从书包侧袋摸出颗奶糖,糖纸在雨中泛着珍珠光泽,"你看,这是受伤小孩专属勇气糖!"
少年剥糖纸时突然扑进她怀里,湿漉漉的脑袋蹭着她校服前襟。雨声忽然变得温柔,他带着奶糖味的呼吸拂过她耳垂:"我以后要当奥特曼!把全世界的怪兽都打跑!"顿了顿又小声补充,"然后...然后保护姐姐..."
“好呀,”她笑着揉了揉他湿漉漉的头发。
“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林砚之,隐于林泉,砚耕不辍。”她拍拍他的肩膀,“回家吧,奥特曼!”
她刚要起身,脸颊突然落下温软的触感。小男孩像完成重大仪式般绷紧身体,同手同脚后退时差点被自己的鞋带绊倒。"这个...这个是人间体给魔法师的能量!"他红着耳朵指向夜空,"等我能召唤银河奥特曼了,就带姐姐去看真正的星之海!"
便利店自动门叮咚响起时,少年奔跑的背影已融进雨帘。她捂着脸颊发愣,她居然被一个小屁孩亲了?
回忆戛然而止。
原来,是他!
原来,他们的交集在十六年前就开始了?
原来,他说的初吻就是当年印在脸颊的那一下?
十六年前——六年前——三年前,他们的交集,也只不过三个时间点。林砚之摇了摇头,随手把文件放在一边。母亲的意思她很清楚,无非就是警告。可是,她难道看不出来自己并没有动心吗?
一想到林母,连带着想到了周六下午三点的约会。她的所有决定,从来都不给自己反驳的机会。不会管自己是否有工作,自己是否愿意,都必须要执行。这样密不透风的环境,裹得她喘不上气。
一声清脆的电话铃声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她拿起手机,“苏小满”的名字在屏幕上蹦跳。她笑着接起电话:“小满,有事?”
“砚砚,中午一起吃饭呗。”
“好,嗯,中午见。”
说起她和苏小满的友谊,也多半靠苏小满的主动维系着。她一向不是热情的人。上大学前,几乎每年都会跟着母亲出国,少则三五个月,多则半年一载。所以,她在学校里几乎没有朋友,直到遇到了苏小满。
九年级下学期,她回国后又一次插班就读。这次回来是要参加中考的,母亲在她小学毕业后就把她的学籍落在了一所以打架闻名的普通初中。这两年她一直跟着母亲在意大利的孔子学院。也就意味着,没学过国内应试初中知识的她直接进了中考班。托母亲的福,从小被逼着在各国读书,她的适应能力和语言能力都得到了极好的锻炼。她必须用半年时间补习完三年的课程,参加中考并考上一所高中。即使不在国内读书,她母亲也要求她有能力考上。
转入新班的第一天。第一节课下课,前桌女同学转身和她说话:“我叫苏小满,你叫我小满就行。”她到现在都记得苏小满亮闪闪的眼睛和嘴边的酒窝。
那半年,苏小满带着她见识了很多不一样的生活,譬如三天两头发生一次的,打架惹事之类的“战役”。
初中毕业后,她继续她的各国流亡式生活,直到拿到了Harvard的“offer”,才算稳定下来。而苏小满呢,虽然一路打架开挂,倒没影响成绩。在这种破初中,居然靠指标上了一所不算太差的高中,惊掉了一群人的下巴。到了高中,依然叱诧风云。成绩依旧好死不死的在中游晃荡,但人家考试心理素质超强,考上了海大新闻系。
这么多年,两人的关系就在苏小满死皮赖脸的一个个电话、微信和邀约中维系着,直到她决定回国,到S市发展。两人才算结束“异地友情”。
周五中午的火锅店人满为患。按林砚之的性子,大中午吃火锅是不可能的。但苏小满喜欢热闹,所以她只好随她。
林砚之倒进去半盘羊肉卷,“这个时间你怎么有空约我?”
“哎,你别一下子倒半盘进去呀,肉老了就不好吃了。”苏小满喝了口冰镇可乐,皮皮一笑,“这礼拜太忙,都没时间追你的八卦。今天好不容易腾出空来,得赶紧搜集些第一手资料呀!”
“哪有什么资料!”林砚之夹了一片肉,沾了些调料,“除了网上能找到的,我和他没有任何私下往来。”
“砚砚,咱俩毕竟有十几年的交情了。以我对你的了解,如果你真的完全没兴趣,连‘八卦’的机会都不会留的。你狠起来,那也不是一般战士。”苏小满忽然想起初中毕业典礼后,一个追求林砚之的男生被她过肩摔趴到地上的画面。她也就是表面乖巧懂事,内里叛逆的一批,呵呵!纯白蕾丝礼裙配铆钉靴!看看她身边这俩人,一个是自己,一个是那个王佳佳,哪个是乖乖女?于是无比笃定地说,“你对许星野的态度完全不同。”
林砚之有丝讶然:“你的观察力什么时候这么强了?”
“大姐,好歹我也是知名新闻记者。你要是不老实交待,小心我在网上捅出点你的黑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