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朝闻未言语,只转首四顾。溪边草木被风拂动,然一派寂静。他凝神片刻,方才缓声道:“逍遥大阵刚刚撤去,这女子便现身寨中,且身形诡异,不似中原功夫,想必或许就是万荷岛的人了。”可那女子倏然出现,不分青红皂白,招招都想要人性命,却又让柳朝闻对剑门山此行隐隐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本想跟说跟叶尘分道而行,看能否追上那女子,但又怕此人正是想用此计让人落单,遂并没有开口。
叶尘亦未言语,只是眉头紧蹙,似有所思。脚步微移,忽而一滑,踏在一块青石之上,身子一晃,竟直往溪中跌去。
柳朝闻回首之际,恰见此景,未及思索,身形一掠,脚步如飘云过水,已至叶尘跟前,长臂一展,将他揽入怀中,稳稳接住。溪水冰凉,溅湿了柳朝闻半边袍角,他却全然不觉,只是定定地望着怀中之人,低声道:“你没事吧?”
叶尘抬首,鼻尖几乎触及柳朝闻下颌,四目相对,近得能看见彼此瞳中倒映的清影。他并未退让,也未闪避,只静静仰望着那双漆黑眼眸。
一时间,山中风静,水声潺潺,仿佛天地亦屏息不语。
柳朝闻蓦地意识到方才动作太过亲昵,耳根微热,连忙垂眸,松开手臂,退了一步,避开那难解的凝视。
叶尘低笑一声,眼底泛起一丝不明意味。他收敛笑意,忽问道:“那日不曾问你——为何将我那支刻坏了的短笛收了这么多年?你怎知你我今生还会再见?”
柳朝闻一怔,眸色微沉,却未迟疑,语气坦然道:“江湖虽广,缘分二字,却最难琢磨。你我几番际会,于江湖相逢,便是冥冥有定。再者……”他顿了顿,望向溪流:“落叶散终聚,寒鸦惊复栖……哪怕真如你所说,日后再无相逢之期,此物也算一份念想。算我……曾在这世间,认识过你。”
此言不加雕饰,却意蕴深远。那两句诗本是“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说的乃是人生无常,但在柳朝闻口中,却终究希望他们有再见的一日。其中归聚之愿,早已道尽他心中牵系。
叶尘静静听着,眼神微颤,似有几分动容。他并未立刻回应,只是看着眼前这张清峻面容,良久未语。
天地寂寂,溪水冰凉,水声仿佛也化作了心头一曲缓流的琴音,一丝丝轻轻拨动。
柳朝闻低头,瞧他久久不言,竟有些不知所措。直到脚下水意渐重,寒意沁入袜底,才仿佛从那凝滞之境中脱出。
他抬脚后退,正待开口缓和气氛,却听叶尘忽然轻叹一声,缓缓开口:“你想要的……只是如此吗?”他语声极轻,却似一道锋利的剑锋,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意。
柳朝闻心头微震,目光霎时一凝,却终是未言,只低低垂眸,像是躲避,又像在回避某种答案。
叶尘看着他垂首的模样,眼中有光悄悄熄灭。他嘴角挂起一抹淡笑,语气却更柔了些:“你我自幽州一别,过了多少年?你心中的‘念想’,是一个物件,还是一个人?”
柳朝闻见叶尘眸中神色,不由垂下眼帘。耳边那声温柔低语,不复是昔日叶尘惯有的疏离与玩笑,反倒像是一缕不期然的春风,撩拨他心头旧尘。他心思一乱,连耳根都染上一层薄红,胸中彷如有千般思绪翻涌,一时竟不敢开口,唯恐一言吐露,便惊醒了这近乎梦境的片刻温存。
可叶尘今日似是下定了决意,竟不肯放他轻易逃脱。他忽而笑了一笑,却不带往常玩笑之意,只问道:“那晚在瓦子里见到我时,你为何脸色不悦?果真只是为着什么师门戒律?还有——你已有两夜未曾合眼了吧?却又是因为什么?”
柳朝闻神色陡变,怪不得今晨他言语古怪、神情怪异,原来他竟都知道了。一时间,他只觉心底那点小心翼翼的心事,竟在对方面前赤裸无遮,如灯下微焰,被风一吹即灭。羞意与惶惑并生,仿佛被人扯下了遮风的衣襟,立于光天化日之下。他薄唇几番翕动,却终是没有说出一个字。喉中似哽着什么,吐不出,咽不下,唯有心跳如擂鼓,敲得他耳中嗡鸣。
他垂下眼睫,不敢抬眸看向叶尘。他怕在那双清澈眼眸中看到一丝轻蔑,看到讥诮;柳朝闻握着墨咫的手悄然收紧,指节都泛了白。一刹那间,他甚至想转身,想退避,想含混带过,可脚下似钉在了溪石之上,半步也挪不动。
他在心中一声轻叹,终是落在喉间,化作一声不为人知的苦涩低叹;仿若一个将死之人,慢慢掀起眼帘看向叶尘。
可另柳朝闻吃惊的是,叶尘的眼中竟无戏弄,亦无责问,只有一点温柔的希冀,藏在秋水般的眼波之中。那目光不急不迫,像是在静待一声迟来的回答。
柳朝闻喉头一滚,似要说些什么,却终是没有。他只是缓步走近,溪水因他足下之力泛起微澜,改了流向,裹着清寒从衣角蔓至胸臆。
他走至叶尘面前,不再迟疑,伸手将他揽入怀中,臂弯一紧,低声却坚定地道:“我想要的,便是如此。”
叶尘一怔,整个人被柳朝闻揽得紧紧的,仿佛再也无处可逃。耳边那道带着点沙哑的低语,缓缓渗入心底。他眸光微颤,唇边却扬起一抹笑意。
“真是个榆木脑袋……”他轻轻叹息,声音带着一丝释怀,也带着些许藏不住的温情。他并未挣脱,反倒缓缓抬起双臂,也环住了柳朝闻的腰背。指尖贴着他微湿的衣料,顺着肩胛骨缓缓滑动,一寸寸描绘着眼前人宽厚的脊背。
“是何时开始的?”他贴在柳朝闻耳畔低语,语气轻柔,像是怕惊扰了怀中之人。
“……我不知道。”柳朝闻从未觉得心中如此忐忑,哪怕叶尘也回抱着他,他却仍觉如在梦中一般,轻飘飘的如坠云端,他缓缓阖目,感受着叶尘手指一寸一寸的挪动,心中如有一团烈火随着他的手指渐渐燃起,狠狠地灼烧着脏腑,他的手臂不由略加了些力道,却又极力克制:“也许,是五年前幽州初见的那一眼吧。那时我便想,世间竟还有如此俊美之人。”他轻轻一笑,略松了手臂,与叶尘侧面相对,目光恰落在他眼角的那块胎记之上。那印记如同一团燃烧的火焰,自叶尘的眼角而出,隐在额角与乌发之间,给他平白添了几分独特的气质。他眼神一软,笑意更深:“后来你我所遇种种,心中更是……难以放下……只是五年前我年纪尚小,根本不懂……后来渐渐大了,我时常会梦到我们在百岗赏梅时,你偶然的一回顾……”
他说至此便止,仿佛那一刻已足以道尽所有未说之言。
叶尘怔怔听着,不觉抬手,覆上那块胎记。他幼年时曾因这块胎记而遭父母所弃,后来更是因为它遇到那个人……这么多年,他也并非未曾想过设法抹去,可这么丑陋的东西在柳朝闻的眼中却……
“你是第一个……如此说的人。”他说得极轻,像是一句多年埋藏的自语。他眼中微闪,却不肯将那脆弱显于外,强自收敛情绪,笑道:“不提这个了……待此间事毕,若你还愿意,我们便一同回幽州。我……也记挂着百岗的红梅。”
柳朝闻闻言,心头大定。适才见他目光不自在,便知他在意此胎记。他虽不觉有何异,却更不愿令叶尘心生芥蒂。今日虽莫名遇到一个奇怪女子,可也莫名与叶尘互通了真心。他眼下心中极为欢喜,变也将那女子之事抛诸脑后了,他见叶尘终又展颜,遂也笑道:“好。那便一言为定。”
山风自西而来,吹得溪水微泛涟漪。二人静静相拥于水中,衣袍俱湿,却无一人开口提及那黄衣女子的去向。此刻万籁俱寂,天地宽阔,仿佛山川江河都为这一刻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