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微抬头,五点零的视力正好看得清对面墙上悬挂的名家语录。
高中时,施嘉意不喜欢读文言文,永远念不顺的句式折磨了她三年。
但这会儿,和坐在马桶上随便抓个洗手液就能研读小字一样,施嘉意动了动唇,默念起那几行文绉绉的小字。
还没完整地读上两句,一阵歇斯底里的尖叫在头顶炸开——
“啊……啊——”
这叫声尖锐急促,混合着让施嘉意浑身难受的惊惧,听着像是从三楼传来。
施嘉意捏着取单号的手紧了紧,不安的情绪如钝刀割心头肉。
她跟着大多数人仰头,向上望去。
不会是有人要跳下来吧?她舌尖下意识抵住上颚,屏住了呼吸。
这是她舒缓紧张情绪的动作。
镂空式的中央大厅上方,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施嘉意眼前。
她眯起眼,是郑玉梅!
再仔细一看,郑玉梅米色袖子上沾了血迹,那点触目惊心的红从廊道上闪过。
大脑轰地一声断联,施嘉意在原地怔了几秒,突然发疯似地甩下取号单冲出队伍。
那绝对是郑玉梅,她今天在施嘉意的劝说下,难得扎了个漂亮的低丸子头。
她发型上点缀着的卡通神女发卡,是施嘉意在敦煌买的纪念品。
这小东西就算化成灰,施嘉意也能一眼认出它当初坑了自己的八百大洋。
施嘉意沿着电梯一路说“借过借过”,实际上她的耐心等不到对面让路,自己半推半搡地就冲上了三楼。
医院的每个人都捏着单子,窸窣作响。
施嘉意身前的路被堵得水泄不通,她大喊“让我进去”“请让让”,手脚使了吃奶的劲儿才挤进人群。
“曾阿姨——”
几近破音的喊声。
她被眼前的一幕吓得腿软。
鲜血从女人的口中一股一股溢出,洇红了白瓷砖。
施嘉意猛地推开最前面举着手机拍照的男人,哆嗦着腿,连滚带爬挤到曾钰婉身边。
“曾阿姨……曾阿姨……”
谁也不敢上前,医生没到,举着手机看热闹的人倒是在走廊围了三四圈。
施嘉意焦头烂额,张着嘴喊不出任何其他的话。
短短几秒,曾钰婉已经神志不清,口腔不再吐血,眼神也随之黯淡。
她的手腕上还套着碎花发圈,施嘉意中午以为她害怕医院,又见她盯着自己的发圈看,就把这小玩意儿给了她。
此刻,发圈也染上了血。
施嘉意跪在血泊里,鼻腔口舌间全是混沌的血腥味。
“曾阿姨……曾阿姨……”
施嘉意吓得眼泪糊了眼睛,她不敢动曾钰婉,只能紧紧抓住曾钰婉尚存余温的手:“曾阿姨,曾阿姨……”
血液上涌,她猛地回过神:“医生呢!医生——我们需要医生——”
“医生——”她一手撑着地砖要起来,曾钰婉却动了动手指,试图回握她的手。
施嘉意的眼泪汹涌难抑,她不管不顾爬过去离她更近些:“曾阿姨,你不要怕……我在……我在呢……”
她抓着无力的手,一下又一下地安抚她:“没事的,曾阿姨……医生很快就来了……曾阿姨……”
她把她的手放在自己滚烫的脸颊,眼中泪水顺着两人交握的手流向曾钰婉的袖口。
这一切都来得太快,施嘉意还没有做好分别的心理准备。
她的口腔充斥着绝望的潮湿,像个孩子无措地哭着:“不要走……求求你……求求你……”
“……”曾钰婉失神的表情如同回光返照,略微动了动。
施嘉意抓着她的手痛哭:“会没事的,会没事的……医生很快就会来……”
突然,她表情一愣。
被自己紧紧贴着脸颊的那只手,小幅度地动了动。
她咬着唇,额前的筋络在爆红的皮肤下若隐若现,她呆呆地望着半张脸浸在血里的女人。
离别瞬间,曾钰婉扯出一抹笑。
“好……好孩子……”她哑着气音,又咳出一口血,“好、好好的……”
施嘉意拼命点头:“我会好好的,我会好好的……曾阿姨,不要离开我们,我们、我们……”
内侧熟悉的小瓶随着曾钰婉的动作滚落,施嘉意看清瓶子后,突然哽咽地再说不出一句挽留的话。
曾钰婉喜欢花,陆父还在时,宅院的花圃争奇斗艳,陆家的地下室也因此塞满各种农药营养液。
施嘉意曾问陆垣也,那些墨绿小瓶子里装的是什么。
陆垣也告诉她,小瓶里都是养花驱虫的农药,轻易不要动,花圃的情况郑姨会处理。
施嘉意以前只在网上听说有的人会吞农药自杀,面对同样吞农药自杀的曾钰婉,这一刻,她却忽地生出不真实的感觉。
悲伤被无形的力量抽走,施嘉意哭不出喊不出,仿佛也成了周遭同样没有情绪的看客。
医生护士涌进咨询室,曾钰婉很快被抬上移动的小车。
施嘉意不知道那种平躺着的小车叫什么名,她只知道,躺在那上面进抢救室的人,大多凶多吉少。
她茫然地从血泊里起身,为大家让出道路。
郑玉梅急匆匆追着小车,跟上黑压压的人群离去。
原本拥挤的空间顿时宽敞无比,施嘉意抬眼,刺眼的白光晃得她头疼。
这种直击太阳穴的疼痛,又麻又胀。
她眯起眼,含混地嘟囔了一句“曾阿姨”,也抬腿想往外走。
围观的人只剩三三两两,为这个浑身沾了血的女人让出一条路。
施嘉意神情恍惚,沿着纯白的瓷砖一路走,鲜血从她的衣角、指尖滴落,施嘉意走得很慢,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往哪里。
最后一滴血顺着指甲盖落入瓷砖时,施嘉意含混的视线停滞。
“施嘉意!”
熟悉的身影在廊道尽头喊了她一声,她隐约觉得那是陆垣也。
她想抬手,告诉他刚刚发生了什么。
她想大喊“曾阿姨出事了你快去看看她”,可她的视线急转直下,最后坠入了一片黑暗。
等醒来,天色已陷入昏沉。
病房空荡荡,施嘉意第一个见到的是宋韫安。
她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可怕:“曾阿姨怎么样了?”
宋韫安递给她一杯白水:“喝点水润润嗓。”
施嘉意接过水抿了一口,温度刚刚好的水,入了口却如刀割喉咙。
“……你不告诉我,是不是曾阿姨她……”
宋韫安沉默的两秒里,施嘉意祈祷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前段时间自己精神压力过大出现的幻觉。
可她低头,褐红的血在她小腿裤子上凝了一片。
视线犹豫地挪到双手,那儿也是一片尚未处理的,干涸的血迹。
“你……”宋韫安收回目光,没再看她,“你节哀。”
“节哀”两个字一出,施嘉意的眼泪又忍不住涌上眼眶,她死死咬着下唇,每个字都吐得艰难:“……我不明白。”
宋韫安掏出手机:“曾阿姨写了遗言,设置的定时发送。”
“她应该也给你发了,但你最好过段时间,等情绪平复了……”
宋韫安劝慰的话还没说完,施嘉意赶紧翻找自己的口袋。
“哎哟我的祖宗,你这手还挂着点滴,你就别——”
施嘉意抖着手,好几次都握不住手机,宋韫安看不下去,一把夺过她的手机:“你还是好好养你的身体,其他的就先别管了。”
“给我。”
“……”
“宋韫安,我再说一遍,”施嘉意瞪着眼,眼眶红得吓人,“给我。”
宋韫安只好照她的话做,他抓抓头发,安慰人的话他说不出口。
两人拌嘴的日子比煽情的日子长,宋韫安的语词库压根找不出什么好话。
最后,他只能说:“你要好好的。”
施嘉意滑动手机的手一顿,仿若大梦初醒,转头问他:“陆垣也现在在哪里?”
“在家里,家里有很多曾阿姨的遗物……他想自己收拾。”
“你开车来的?”
“……你想干什么?”
施嘉意抬眼看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冷静得瘆人。
“我要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