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的一个下午,一出门,天却阴沉沉的,一大圈日晕扩散在云朵里,中央的日头半亮不亮的,好似一盏画在白纸上的灯泡,不甚分明。阿一仰着头转了一圈,差点栽倒。
“怎么,学起了向日葵?”老补嘲讽道。
阿一却不在意,伸手拦了出租车,瞧见老补的精神头瞬间萎靡,忍不住放声大笑:“赶紧回去切一片生姜贴肚脐眼上,这样就不会晕车了。”
“我怕肚皮生疮,谢了。”
一路上,老补好似一只金毛犬趴在窗户上,风吹得他头发乱舞,像根扫把。
“头不能伸出去的昂!”司机师傅善意提醒,阿一赶紧也帮腔:“就是昂,小伙子你头不能伸出去的昂!”
“师傅,你是不是上海恁啊?”老补虚弱地笑笑,嘴上仍旧不饶人。
“不是的呀,我是地地道道的芦城人。”
“那你怎么讲话这个调调啊?”
“这叫洋气,你这都不懂!”阿一将她旁边的窗户开得更大,瞬间车子里气流涌动,三人的头发都跟有了生命似的来回摆动。
饶是这样,司机师傅嘴巴不停,说了许多闲扯八道的小道消息,什么二凉山闹鬼,三七街失窃,碧水河上的浮尸,九寸老街里的钟表匠……
阿一听得兴致勃勃,搭腔道:“这个钟表匠的传说我也知道,据说,不论坏了多久、什么类型的钟表,他都能修好,而且修得一丝痕迹都瞧不出,简直神了。”
“你说的是檀叔叔?”老补忽然插嘴,他捂着肚子,头抵在前面的椅背上,艰难地发出声音。
“是姓檀,叫檀补同,他儿子在三七街开了个店,叫什么杀来着,年轻人,净搞这些乱七八糟的玩儿意。”
“剧本杀吧,好像还挺赚钱的呢……”
阿一从这话里听出了点酸溜溜的意思,她笑着扭过头,看向窗外的风景。五月刚刚冒头,杨花开尽柳絮飞。马路上开满了砂锅大的月季花,粉黄颜色,艳而不妖。一瞬之间,她仿佛明白老补留恋这座小城的原因。有时候,不必走得太快,在哪里生活,就在哪里生根。重要的不是土地,而是自己。
到了地方,阿一正在结账,老补扶着路旁的香樟树呕吐不止。一股酸溜溜的气味被风吹过来,阿一捂着鼻子说:“你吐得我都反酸水了,到底是混过大城市的人,怎么晕车这样严重?”
“我回来之后几乎没坐过交通工具!哕——”话未说完,又呕得弯下了腰。
“我也晕车,可是见到你真的甘拜下风!”阿一去小卖部买了两瓶矿泉水,打开递过去,“看你这样子,还能爬山么?要不还是回去吧。”
“吃了这么大苦,我人都来了,你叫我回去?”老补眼睛一瞪,咕噜噜漱完口,狠狠吐在树根上。
上山有两条路,一条是水泥堆砌的盘山公路,另一条是青石块铺就的崎岖路,两人对视一笑,选了后者。
一踏进山路,头顶上的阳光立马被树荫遮盖,四周湛清碧绿的一片影。老补一身红黑相间的夹袄冲锋衣既抗风又挡雨,率先走在前面开路。阿一穿着加绒卫衣,也是一身轻便。前几日的大雨使得林间枯叶吸饱了水,绿的更绿,灰的更灰,偶尔被风吹过,沉重地摔下来,溅起几点水花。
嘶——阿一被那水花迎面撞上,凉的透骨。
“今天山里没什么人啊,看来五一假期一结束,人们都赶回去上班了。”阿一气喘吁吁,在路边捡到一根笔直的竹棍,当做拐棍使着,时不时敲击山石树木,趁机在前方的老补头上落下一片碎雨。
“你再敲一下我就一脚给你踹下山。”老补平淡无波地开口,却把袖子一撸,双手捏紧,胳膊上肌肉暴起。
“好男不跟女斗,你得有绅士风度。”
“不好意思,我不是绅士,更不是好人。”他嘿嘿一笑,大抬脚跨了上去,很快不见了踪影。阿一也赶忙加快脚步追赶而上,走了许久也没见到活物,心里一阵紧张,忍不住喊叫几声。
却猛地听到身后有动静,一转身,头顶一阵水花铺天盖地而来,她伸手去挡,还是被浇了个透心凉。
老补满脸震惊站在她身后,结结巴巴地开口:“我没想到水这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