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郑业俊远调新疆,与其说是卸了郑康成在集团内的力量,不如说谈俱此举,意在警告郑康成:再兴风作浪,今天是你儿子,明天,可能就轮到你了。
在谈俱意料之中,郑康成也不是吃素的,下午便火急火燎地赶过来。
他刚步入中年就有发福的迹象,这几年又闲、钱具备,特别是谈永圭退休之后,更是被人高高捧起,酒局接二连三,通宵达旦是常有的事,尽管听医生的话竭力控制体重,仍比年轻时胖了不少,举手投足间尽显老谋深算。
汪驰在办公室外几次伸手都拦不住,被逼地连连倒退,语气却不急不缓:“谈总马上要开会,您要见他的话,请另外预约时间。”
有谈俱提前授意,保安也没上前,他不顾阻拦直直闯入办公室内。
谈俱戴一副金丝框眼镜,着一件黑色衬衣,端坐在长桌前看文件,等来人气势汹汹推门而入,他好像才听见响动一般,轻轻瞥去一眼。
隔着镜片的眼神里没什么情绪,让郑康成感觉他是在看一粒可有可无的灰尘,全然没有意识到他会来找他兴师问罪。
果不其然,下一秒,谈俱瞧见了是谁,几分讶然的神色浮于表面:“表叔?”
然而这声表叔却没有任何语调的变化,他稍稍抬手,对仍试图拦着他的汪驰示意让他退下,又在动作上客客气气对郑康成比一个手势:“坐。”
郑康成终于甩开汪驰的手臂,他两步上前,把谈俱对面的椅子一拉,翘起二郎腿就坐下。
他紧盯着谈俱,对方微低着头,在一叠文件上签字后,慢条斯理地扣上钢笔笔盖,连“有何贵干”这样的客套话都一字不提。
空气里安静三秒,他倒是没想到谈俱这么沉得住气,牌都摆在明面上了还能装下去。
不过谈俱从小如此,存在感不强,与其说是话少,不如说是一般轮不到他说句什么话,郑康成自然也没把他放在心上。
“小谈总。”郑康成眯起眼睛,没工夫和他耗时间,“你可知道我为何而来?”
谈俱:“表叔直说。”
“你爸在世的时候,常夸业俊是个做生意的料子,不知道小谈总有没有印象?”
谈俱不显山不露水,神色平淡,点头:“表叔教得好,表哥自然优秀。”
郑康成冷哼一声,“那是自然,业俊是我一手带大,记得以前我忙起来,直接丢在你爸妈那也是常有的。论起来,你爸花在业俊身上的时间,恐怕都比在你身上多吧?”
“是吗,不太记得了。”谈俱不急不徐地,伸手理平纸张一角的折痕,“如果表叔今天是来和我叙旧的话,恕我不能奉陪,我还有个会要开。”
郑康成咬着后槽牙,身体前倾几度,如鹰般的目光和谈俱对视:“你爸对你没什么感情,小谈总现在果然也不近人情,把业俊调走也丝毫不考虑我这做父亲的如何受得住。”
“我一把年纪还要和儿子分离,要是你爸在世,绝不会纵容你胡作非为。”
几十层楼高的室内,光线如丝,在谈俱周身添了几分冷意。
郑康成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记错了,记忆中没听见他说过几句话,只会在挨他父亲的训后默默站在一角,因此他印象里,谈俱长相秀气,毫无攻击力。
可今天,他如刀锋的眉眼下,目光首次直直地撞回去。
那是一双和他父亲,爷爷都不同的眼睛。
墨玉深沉,内双眼皮的缘故,彷佛就算乌云一样的情绪翻滚,也能收回去隐匿三分,叫人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可到底是年轻,开口说话时却仍保持着体面,郑康成这才松了一口气。
“原来表叔是为这事找我,表叔说笑了,职位调动是开会商讨出的结果,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况且去历练历练,不过三五年就回来了,到时候尽孝,自然来得及。”
“谈俱。”郑康成眉头拧成一个“川”字,“我们各自打的什么算盘,没有人比我们更清楚,何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
“你是个聪明人,至少比你爸聪明,做事也比他瞒得住,你妈要不是生了你也不会忍到死的那一天。你能想到第一时间去迎合你外公,怎么就不知道,我也是个不错的帮手,偏偏要和我为敌?”
不知道是哪句话触了谈俱的雷区,他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去。
他仍语气平淡,说出的话却四两拨千斤:“我外公是我外公,你算个什么东西?”
郑康成一怔。
谈俱本只是想给个警告,客客气气送走这尊大佛,之后不要再兴风作浪,他自然保他一个安稳的老年生活。
可他一而再再而三提起他父亲和外公,拿他家事压他一头,甚至最后敢说起他母亲。
不过是早年入赘,也并非直系亲属,连和谈俱血缘关系都没有,谁给他的脸面敢和他外公相提并论?
既然阳关大道他不走,就不要怪他出手不留情面。
“想让我撤回通知?”谈俱嘴角勾起,话尾隐隐有笑:“那我告诉你,做梦。”
“你......”这句话彻底激怒郑康成,他呆愣了两秒,额头青筋暴起,一字一句几乎是从鼻腔发出,“谈俱,我也告诉你......”
“你爸和谈永圭都要让我三分。”郑康成语气冷硬到极点,“你算个什么东西?还真以为沾了‘谈’这个姓就无法无天了。”
“表叔。”谈俱站起来,说话时尽显居高临下,“希望你搞清楚一件事,我爸是我爸,我是我。”
“他没做到的事,我未必做不到。”
郑康成说得对,谈方谭是对谈俱没什么感情,但在谁接替他这个位置的问题上,他也没有考虑过别人。因为他本质上还是顾及血缘的人,看上去不近人情,实际总是差了那么点,外强中干,这辈子稀里糊涂地对什么都砍不断。”
“我不一样,表叔。”谈俱摘下眼镜,那锐利的目光如寒冰一样扫过来,“我六亲不认。”
“他顾及的一些人,在我这里就跟垃圾一样。”
郑康成气急败坏,喘了两口气,厉声警告:“谈俱,跟我作对,你不会有好下场。”
谈俱回视他:“是你跟我作对。”
郑康成指着他,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那我们走着瞧。”
谈俱没说话,目视他出了办公室。
汪驰在他出去之后随后进来,谈俱双手插兜,立于弧形的大落地窗前,背着光的缘故,只能看见他影影绰绰的轮廓。
明明日光正盛,他的背影却有一股清隽疏离之感。
谈永圭曾再三告诫谈俱郑康成动不得,不仅如此,现有分红策略和组织结构一应保持不变,务必保证元老利益,等到平稳落地后再想办法在过渡期实施变更,缓释元老退出阻力。
可集团内部也有意见分歧,对郑康成的嚣张程度心知肚明,留这么一颗定时炸弹还不如早日铲除得好,比如郑康成儿子远调新疆市场,就是几位股东在供应链、信息管控和法律层面暗线合作的手笔。
谈俱原来打算如谈永圭所言,暂时放郑康成一马,谁知这人毫不领情,一来就蹬鼻子上脸,真以为自己作妖那么多年没有留下任何小辫子。
汪驰见谈俱一言不发,自然也识趣地不开口说话。
就在汪驰打算先行退出的时候,谈俱忽地侧头。
他面色看不出什么神情,目光却似乎越过眼前种种,重回当年往事:“查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