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气氛诡异的对话被我很快地抛到脑后。唐小宝借着要我帮他补习功课的名头,叫杨慧芳帮着办了张市图书馆的月卡,却一次也没有乖乖去过。他总是不嫌沉地拎着装满补习资料的书包,拉我去各种各样的娱乐场所:游戏厅,网吧,电影院,卡拉OK……我起初以为他是跟朋友吵架才不得已拉来我这个不太称职的玩伴,可等他以帮我“开窍”为名,硬拉着我看了两场爱情电影之后,我又怀疑他是为了以后和心仪的女孩约会,才提前来这里踩点。
接到P大招生处电话的时候,我正窝在保龄球馆里,百无聊赖地看唐小宝打球;听见对方自报家门之后,激动得连手机都快握不稳。球馆里信号很差,杂音又大,我一口气爬到顶层的天台上,忍着喘在大太阳底下打完了那通至关重要的电话。
我记得那天天气很好。没有风,也没有蝉鸣。一切都静悄悄的。唐小宝抱怨我这趟厕所去的太久,我笑了笑,请他吃了个冰淇淋,又和他一起买好了下周看电影的票——我提议的。志愿填报的通道开启时间比出分还要再延后几天,有了唐小宝做掩护,只要五分钟,我就能瞒着所有人去网吧把志愿填好。
——我当时被喜悦冲昏了头,自觉已经计划周全,所以当我领着唐小宝回家,看见唐文成和杨慧芳夫妇阴沉得宛如锅底的脸色时,还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怎么就没想到呢?高考出分,连P大招生处都打来电话,学校不会比我晚知道多少。教导主任得知消息后先通知了校长,再转达给班主任;老王激动之下一个电话打回家里,给唐文成他们二人道喜——也不过就是几十分钟前发生的事。
我告诉过老王要报考P大的事,在接受他建议决定放弃保送资格的时候。我没跟他说过自己的家庭情况,反倒骗他说放弃保送的事父母都同意。他大概一直悬着颗心,直到看到我的分数,才第一时间来恭喜我所愿得偿。
“如果不是你们老师打电话过来,你就准备一直瞒着我们,神不知鬼不觉地跑到外地去,拿我们当傻子似的糊弄?”
最先出口质问的竟然不是杨慧芳,而是唐文成。
“先是偷偷摸摸地考去B城……然后呢?再在那边找份工作?娶妻生子,成家立业,最好再换个手机号码,从此甩掉我们这一大家子,永远也不回来了,是吧?”
我没吭声。我从没想过要把唐家养育我的债务一笔勾销、远走高飞,可除此以外,我没法否认自己的确想过能借这个机会直接留在外地,除去该有的抚养费和逢年过节的几通电话之外,不再和他们有过多联系了。
领口被唐文成大力扼住,我感觉自己整个人被直接掼到墙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肩胛骨后方迟钝地传来痛感,唐文成的话开始变成无数道回声,从耳朵里灌进来,又在脑子里循环不断,嗡嗡地响。
“翅膀硬了,想飞,也得先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能耐!我们对你没有生恩、也总有养恩,从小到大,我们养你花了多少钱?不说别的,几十万有的吧?你现在想拍拍屁股走人?门都没有!
我告诉你,唐允,你这几天就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哪儿都不准去,直到我亲眼看见你填的哪所学校……小宝,替我看住了你哥!”
我其实不怕他的威胁。事情还远没有到最坏的地步——他和杨慧芳都要上班,家里唯一能看住我的只有唐小宝。可他年纪还太小,玩心又重,未必能理解自己父母将养子去往外地求学视作洪水猛兽的态度。只要我承诺出去上学后定期带些新鲜好玩的回来、再好好哄哄,说不定就能干脆劝他改站到我这边来。
更何况,他其实一直都比唐文成夫妇更好说话一些。之前我去夏令营的时候,他也支持过我的——
唐小宝正安静地站在墙角。
我才发现他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出声了——从得知我准备上P大开始,到唐文成对我动手,再到两个人怒气冲冲地摔门回到自己的房间——都没有。我突然感觉到一丝莫名的不安,好像之前那个被我一厢情愿忽视的妖魔卷土重来,占据了我眼前这具少年的躯体。
“……他们说的是真的吗,哥?”
唐小宝终于开口了,幽幽地。
“你真的准备离开这里,不要这个家……也不要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