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绥,”薛苓璐抱着花,边喊高绥的名字边推开病房的门,猝不及防地和拿着水壶、穿着知名大牌黄色长裙的女人对视上,她尴尬地收住笑容,和陌生女人打招呼,“你好。”
然后,急切道歉道:“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们在……额,我先出去。”
说着就转身去拧门把手。
“薛苓璐!”成熟清亮的男声从背后同样急切地传来。
薛苓璐这次停下手上动作,微微向后侧身,以目光询问。
高绥掀开被子,将剧本丢在床上,腿伸下床铺,套上医院统一购置的名牌定制拖鞋,将陌生女人丢在他身后,径直朝薛苓璐走来。
薛苓璐盯着眼前男人,心跳像是漏了一拍:高绥比她高,睫毛被光线穿过、向下投射阴影,低垂的眼眸也因此变得静谧。
他唇薄、语气中的感情却并不稀少,他似乎在追责,又似乎在打趣:“过命的交情就这样把我抛给如狼似虎的女人?”
嗯??!
薛苓璐瞠目结舌,看看高绥,又看看他身后的陌生女人。
陌生女人的脸已经整张黑了下去,满脸气愤和不悦。
薛苓璐还没作出反应,高绥已经伸手拉住她的胳膊,接下来,薛苓璐只听到了一句冰冷冷冷的逐客令:“你不请自来,已经五分钟了,该走了。”
女人将水壶重重地砸向饭桌上的电磁炉,她向他们走来。
“高绥!”女人语气很冲,不屑多看薛苓璐一眼,全部的目光都放在高绥身上,“叔叔阿姨很忙,我是自告奉勇顶替他们来照顾你的!你就算再不通人情世故,你也不应该对我这么不客气!”
每一句都带上了强烈的不满情绪。
高绥冷眼扫去,似冰锥直入说话之人的胸膛,他道:“我又没让你来。”
女人的脸颊从灰暗极速朝红热转去,她气极,猛地一跺脚,细高的鞋跟几乎要把瓷砖戳坏。她哼了一声,折返到沙发前弯腰拿起价值不菲的限量版新款包包,甩着手怒气不减地砰地把门摔关上。
薛苓璐咽动喉咙,大大的眼睛眯了一眯,她左手食指推开高绥搭在她手臂上的手,有些尴尬问道:“她……好像和你爸爸妈妈认识?这样对她,让她误会,没关系吗?”
高绥不着声色地低头看了眼已经落回身侧的手掌,嘴唇微感干渴,他眨下眼睛,回答:“没事。”
“不过,你知道我是故意让她误会我们的关系的,你还配合我?”
薛苓璐的眼皮跳了几下,她一时语塞。
总不能说是没反应过来吧,且不说是她先主动提到了高绥在故意制造误会、现在说没反应过来高绥十有八九不信,光是承认自己被他的行为影响、致使反应慢,就很丢人了。
高绥见她迟迟不回,也不勉强她,主动换另一个话题:“你帮我检查下房间?昨晚我自己已经整理好收到行李箱了,但还是怕有遗漏。主要是要把衣服和其他与工作有关的资料带走,其他东西唐宋会派人来善尾。”
薛苓璐点点头,随口问:“那你呢?”
高绥转身,朝衣柜边摊开的行李箱走去:“我当然是选一套好看的衣服,让你带出去有面儿。”
话毕,高绥站了起来,在他的臂弯里搭着一件浅蓝色常规款衬衣、一条垂感十足的丝质白色阔腿裤。
薛苓璐一愣,低头看自己。浅蓝色蝴蝶结衬衣、白色阔腿牛仔裤。
高绥并没有立刻进洗漱间,他似乎特意在等她的反应。
薛苓璐抿唇,后背一塌,靠在门上。她第一次在高绥面前认真思考起小鱼说的那些话。
许久后,她见男人仍然停在行李箱前,于是呼吸带浅笑快速从鼻腔窜出。
她安静、理智地望向高大帅气的半熟不熟的旧人,唇瓣一张一合,如细水长流、缓缓道:“高绥,和你重新认识的这些天,我总觉得你没变,和以前一样,但又有很多时候我又觉得你变了很多。”
薛苓璐说话的节奏只是短暂地停顿了一下,她继续道:“高绥,转院之前的事你也看到了。你从来就不是个蠢人,你应该从那件事就能知道,我结过婚。那种领过结婚证的受过法律保护的结婚。”
高绥捏住浅蓝色衬衫袖口的手一紧,他目光清冷却又有暗火丛生:“我知道。”
他的目光太坚定。薛苓璐心理上被震撼得退了一步,哑声。
他们之间不过是短短几米的距离,但又明确地隔了一条宽广的永远无法跨越的银河。
薛苓璐点点头,敛去眼中外露的情绪,和高绥道:“你去换衣服吧。我查一遍房间。”
无所谓了。反正,等去了夜市街后,高绥就会放弃的。
十六岁的薛苓璐就知道高绥出身好,非富即贵,吃穿用度都是低调的奢华、挑剔,或许至今他也就只有拍戏的时候去过夜市街。
是的。她昨天提出去夜市街也存了这方面的心思的,想不开口就劝退高绥。
她这辈子见过许多段亲近之人的婚姻,而无一例外地,没有一个善终,全都是痛苦、痛苦、煎熬、彼此消耗。
夜晚,夜市街上方交叉挂着许多黄色小辣椒灯笼,而岸芷市的饮食风格并不喜辣,薛苓璐心想:换成蛋糕甜点形状的灯笼会更有地方特色些。
高绥戴着大框墨镜,虽然有些奇怪,但在岸芷市这种包容性极强的超一线城市,这种装扮在夜晚出现也并非稀奇,甚至也可以勉强说上有点儿常见,所以高绥得以成功隐藏。
唐宋派来接高绥出院的司机远远跟在他们后面,这个司机虽然跟高绥很多年,但因为两人之间有段长距离,所以一般人都不会将两者联系起来。
薛苓璐先买了一份西米露,又买了一份熟腌小海鲜,一手拎着一手吃着,和高绥龟速向前移动。
她时不时余光瞄向高绥,奇怪,他竟然没有一秒让眉头有点蹙起。
她记得高中的时候,看到炒粉摊大串大串冒出的热气,高绥都要悄悄皱眉的。
但今天,烧烤的油烟都冲到他脸上了,他只侧头躲了一下,眉头、眼角缩都不缩一下。比她都厉害。
半个小时后,薛苓璐终于忍不住,向高绥发问:“你毕业后经常来吗?以前你可很不喜欢油烟多的地方。”她原本打算用嫌弃这个词的,但很快还是决定让话说得好听些。
高绥似乎一直在等她问这个问题,一边给烤椰奶的商家扫码付款,一边语气轻松地随意道:“嗯。毕业后经常来。”
准确来说,是上大学之后,知道她欺骗了他、抛弃了他之后。
他跟着宿友们一次次融入学校后街的厚重油烟中,似乎这样,他离她的生活就没有那么远。
“为什么?”薛苓璐接过烤椰奶,和摊主道过谢后,扭头问高绥。
为什么。
高绥的眸光幽暗起来,和黑色天幕近乎一色。
他的嗓音沙哑,和干燥的秋风绑在一起,传到薛苓璐耳朵里:“你当年为什么要骗我?”
滚烫的椰奶隔着廉价的塑料吸管停在薛苓璐的唇边。唇瓣最外侧微微发烫。
薛苓璐缓缓松开吸管,吸管上留下浅浅的牙印,她抬眼的目光清澈又呆滞,直勾勾地准确无误地落入他心房。
高绥鼻头泛酸,墨镜下的眼角发热,他又开始想:算了吧。
可她下一秒就温温柔柔地低声唤了他的名字——“高绥。”。和在那痛苦的四年里他在梦中所听到的她的轻声一模一样。
“高绥,”薛苓璐紧绷的眼头松动,眼睛里随即浮现出不安,她抬头望着高绥深邃的眼眸忐忑道,“我一直欠你一个对不起。”
对不起。
高绥听得浑身发冷,像是秋风钻入了骨髓。
他的喉频繁地上下浮动,胃里翻江倒海,一股难受感顺着食道冲了上来——他不能接受她做错了事还和他说对不起。
高绥后槽牙几乎黏在一起,字词从牙缝里蹦出来:“你跟他说过对不起吗?”
薛苓璐紧张的肩头耷拉下去,疑惑皱眉:“谁?”
“张越。”
薛苓璐怔怔地陷入高绥晦暗破碎的眸光里,托住青椰的手情不自禁松开。
两人对望,久久未能挪开视线。
一人在请求答案,卑微,破碎,倔强;一人在飞快地回忆过去,同时又在飞快地思考面前人说这句话背后的意思。
“为什么要问张越。”提到张越两字前,薛苓璐微微停顿了几秒。
高绥低头,视线稍有模糊,眼周泛起淡红,他将突如其来的所有悲伤掩埋,声线沉稳地回答对他的从前一无所知的薛苓璐:“你从来没有因为自己做错事跟张越说过对不起。”
薛苓璐愕然。仔细想想,竟然真的如此。从前,她从未意识到。
“不一样,”薛苓璐准备好了答案,再次抓紧了手上的青椰,看着面前垂头不看他的男人,认真严肃道,“那不一样,高绥。”
“我和张越从小就认识,张越……你应该也是知道的吧,我喜欢他。在高中的时候,你就知道了,对吧?”薛苓璐想起,高中时他看到她在日历每一页写上张越名字时问过一句:你就那么喜欢他吗?
薛苓璐想起和张越的过往,眼中越发清明,毫无追念留恋。
她如实陈述道:“我那时候喜欢他,其实原因很简单。他是当时世界上唯一一个就在我身边的完全偏爱我的人。就一个很简单的事,我那时候嫉妒他女朋友,他女朋友来警告我,我立刻抓住了机会,假装生气地跟他说让他管好女友,但其实我和他当时都心知肚明,我是故意的,为了我那点嫉妒。”
薛苓璐终于再次看到了高绥静如冬水的双眸,她的眼神却开始飘离,继续回忆道:“那时候,其实我因为自卑已经很久没和他讲话了,甚至不敢当众叫他。可他还是选择了我。当时那事的结果就是他直接去严厉警告了他热恋期的女友,第二次他女朋友还没有舞到我面前,就因为在他面前说了两句我不好听但也不算难听的话,被他分手了。”
薛苓璐和高绥对视上,两人站在夜市中,浑身都被染上一层淡淡的油腻烟火味。
“高绥,这是展现偏爱的其中一件实事,”薛苓璐深吸了一口气,歪头,“我其实潜意识里一直都知道,无论我做错了什么,他一定会原谅我并且站在我这边,所以就算在我最不相信他会站在我这边的时候,我也不会为我做错了事向张越道歉。”
高绥急切地接住话,眼中有星星直亮:“我也可以!”
薛苓璐再次愣住,还没说完的话堵在了唇内。
她眨巴眼睛,使劲眨了两次,才恢复理智地摇头,笑着否认道:“你不可以的。世界上没有这么多懂如何偏爱的人,更不会有这么多偏爱我的人。”
有张越,有几位朋友,初中时曾说喜欢她的几个男生。已经很多了。
夜市翻涌的喧闹声终究掩盖住了他们说话的声音。
薛苓璐看着高绥紧闭的双唇,抿了几口烤椰奶,装作刚刚无事发生,十分轻松地和高绥道:“我们回去吧。”
高绥眼睛再一次和黑夜融为一体,她又一次难以琢磨出他的情绪。
夜市一行结束,两人都全身心投入了各自的工作里,大半个月没再联系。
薛苓璐为编剧这一新工作掉了很多头发,生怕自己因此秃头,出于恐惧还特意跑去岸芷的第一医院挂了个专家号,开了一大堆药。
《贵儒少年录》之前的剧本严重偏离原著《常少年》,将原著中五个少年平分秋色改成以陶燕、王适为主,打着原著中设定的少年保家卫国的旗号展现陶燕王适患难与共的爱情。当初,薛苓璐就对剧本提出了反对,但奈何合同中并没允许她参与改编,他们对她提的意见置若罔闻。
新的投资方为了节省开支,决定不废弃之前的底片,没办法,薛苓璐只好把拍过的戏份都过了一遍,在尽力保留原著精神的基础上创造新的情节以连贯之前的戏份。
在之前拍的戏份里,东岩饰演的富商之子万两被弱化,很多在原著中安排给他的情节都挪给了男女主,致使万两这个人物变得边缘化、模糊化,在剧中他所剩的功能仿佛只有给钱、给钱、给钱。
薛苓璐忙于剧本一个月后,高绥也重新回到了镜头前,他的身材、容貌比从前更加惹人,又强势地吸了一波粉。
薛苓璐这才从同组资历深的编剧那儿知道,高绥受伤虐粉这事大概可以持续一个月,所以见微就特意让高绥彻底消失在大众视野一个月,以此虐粉、吸引路人怜爱粉,而高绥受伤后超绝状态复出又能吸一波粉、增强一次粉丝黏性。
“不过听说见微和高霁霖在分手了,”消息灵通的年轻编剧一边要饼干一边看电脑上的文档一边说道,“高霁霖要退圈,见微则觉得现在高霁霖身上有雷,不过具体什么雷我就不清楚了。”
“现在的市场,一个三十岁顶流男人,身上的雷就三个,”在场地位最高的老编剧屠长青无可奈何地总结,语气无尽唏嘘,“睡粉,有恋情,犯刑罪。”
刚刚说话的年轻编剧认同地点头,道:“现在啊,该雷的不认真雷,没必要的超认真雷,明星做错事非要到了犯事了,粉丝才真正雷、脱粉,像那些耍大牌啊、迟到早退啊、业务能力差啊,粉丝雷这些的程度根本不比雷谈恋爱、睡粉那些事严重。但其实你看睡粉,是两个成年人共同的决定,谈恋爱更不用说了,人之本性。 ”
“不过高霁霖那个疏于社交的样子……这三都不可能吧?作者编剧,你说是吧?”
薛苓璐从手写的资料中抬头,睁大眼睛,瞎说道:“我不是很熟高霁霖呢。”
周五,在岸芷市为品牌做线下宣传和线下拍摄的高绥悄悄来到了影视城。
他没有直接去会议室,也没联系相关负责人,只是无声无息在酒店大堂等薛苓璐。
他今天穿着很低调,位置也选在了最不引人注目的沙发上,距离人群不算最远但也不算近。薛苓璐路过差点错过他。
两人对视上时,薛苓璐瞬间想起夜市街的事,多少浮现了尴尬,但很快很成熟地跳过,温和问他:“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