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女儿有鸿鹄之志,可鹏程万里。
——父亲
薛父很欢迎高绥的到来,眉眼之间的疲态病态一扫而空,换成了正常退休老人家眉眼中常用的精神奕奕。
薛苓璐走动忙活,高绥要帮忙却被她父亲制止了,父亲杏眼堆砌慈爱笑意,跟高绥道:“让她弄去,你坐下,我们聊聊天吧?”带点请求的语气,薛苓璐敏感的心灵被触动,她知道父亲一贯骄傲,就和她的哥哥一样,很少很少低头。
薛父眼前的情景比昨日朦胧了许多,他想他没有多少时间了。
眼前的年轻人对于他来说还是个不太熟悉的晚辈,可偏偏他即将就要和女儿携手迈入婚姻殿堂。他回忆起了当年他和老婆结婚的场景,那时候的他们可以说背叛了全世界也紧紧牵住了彼此的手,可在这婚礼后的几十年里,世界没有再分开他们,他们却伤害起对方。
他的婚姻不幸福,也算不上顺遂。他勇敢过,他的老婆也勇敢过,但没有得到好结果。作为过来人,看到女儿站到了自己当年的起跑线上,叫他如何能不担忧。
他按照自己躺在病床上设想了许多遍的谈话,亦步亦趋地进行,谨慎、害怕有遗漏而之后没有机会问。
面前的年轻人打扮清爽,是在电视上才能看到的光鲜亮丽的漂亮小男孩,他的身上还残留着旅途劳累的味道,这是他熟悉的味道,伴随了他大半辈子,跟着他养活了整个家。
他跟这位特殊的年轻人讲了一些苓璐之前的事情,从学习到生活,从幼年到成人。有些时候苓璐也会在一旁听着,但更多的时候她需要在护士站、医生办公室和门诊大楼大厅病历打印机三者中穿梭。
年轻人眉眼弯弯,听着他漫长的讲诉,没有一丝不耐烦,这让他对这个年轻人的信心稍稍强了一点儿。
主治医生在上手术之前特意来看他,和善叮嘱:“今天也要好好吃饭啊。”“不吃饭怎么会有力气。”“这好,女儿女婿都来陪你了。”“……”
他感激高兴地目送医生离去,在身边年轻男人的搀扶下坐在了窗边,他趁机转变了话题:“你和苓璐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呀?”
年轻人有点害羞,但还是很诚恳地看着他眼睛,作了回答:“我们说好了,等她支教的事情结束。您有什么想法吗?”
在过去的三十年里,他无数次幻想过儿子女儿的婚礼,但到了今天,面对未来女婿的提问,他却没了话可讲。对现在的他而言,女儿的婚礼怎样女儿决定就好,他能参与、亲自到场,就很好了。
他朝门口探看了好几眼,不放心又起身借去厕所的机会确定了门口没有其他人,他才安心地坐在高绥跟前,说出自己真正想说的话:“我很高兴苓璐能成家。我们家苓璐啊,可能没有你之前遇见的那些女孩条件好,但她也是很优秀的,读书的时候也没让我们操心过,工作现在也很稳定也挣得到钱。”
高绥微微抬头,将男人混沌眼眸后藏着的心绪读解完全。他有力宽厚的手掌与这个年已近七十的男人衰老骨瘦的手掌相连,他眉头下压,眉尾展远:“叔叔,不是这样的。阿苓,是我遇到的最好的,是我能遇到的最好的。”
末尾那句带着些许现实主义色彩的话语起了作用,老人的神情舒缓了些。比起地球上最夸张动人的形容,人们更愿意相信贴合现实的陈述。
“好,”老人欣慰地点头,同时好像被抽去了许多力气,“好,真好。”他朝阳台方向缓慢转动上半身,左手再次触碰被单时已经气喘吁吁。
这不过是个小动作,期间只不过是过了一分钟。
阿苓看到,一定会很伤心。高绥从心底涌出难过。
老人背对他,年老古稀的沧桑感和寂静感扑面而来,用梦泽话自言自语,道:“我的女儿啊,有鸿鹄之志,应该鹏程万里。你们以后如果结婚了,不要限制她,让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尽情地享受她的人生。你,可以做到吗?”
高绥肃然起敬,即便是父亲,也很少有人能做到这样真正爱重子女的地步。为了女儿,他抛弃了自己的私欲。这违背了人性,需要强大的自控力。可他就是做到了,原因也是出奇简单,仅仅因为阿苓是他的女儿。
“可以。”
他坚定地望着迟暮老人的背影道:“我可以。我会将我自己禁锢在牢笼里,也不会限制她半分。”他也期待她翱翔于天地间,希望她终她一生只管惬意行事。
午饭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来临,阿苓说她带饭回来却迟迟未归,他等了十分钟后按耐不住,就拜托了隔壁床的阿姨照看阿苓父亲,自己去寻人。
他是在医院的小花园找到阿苓的。女人背靠一棵大榕树,欧式的扶手,白色的大袋子吊在手中、在岔开的双腿中一动不动,低垂着脑袋。
他走近,看见了袋子里的黑白影片,也看见她手中攥紧的一袋卫生纸。他紧绷着一颗心,唤她的名字。她抬头,眼睛通红,布满血丝,看到他肿着的眼睛又注满了澄澈的水。她立刻又低下头,似乎这样就是没有在哭甚至没有在难过。
他坐到她身侧,将她的脑袋按到自己身前,泪水很快浸湿了锁骨一处的衣衫,大有继续向外蔓延的趋势,他却怕她记挂病房里还没吃饭的父亲而不能尽情哭完。
她揪着他衬衫的底部,倔强地、喑哑地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我如果没有爸爸了,我该怎么办?”
回应她的是长久的沉默和陪伴。
他的手掌没有半分钟离开她的后背,他温柔地摩挲,努力与她的悲伤达到最极致的共鸣——而这明明是连情绪系统正常的人也无法做到。他痴心妄想地以硬刚的姿态想去破开这种不可能。
高绥是吃完晚饭才走的,他和她的大伯打了一个照面,大伯很喜欢高绥,一直对着她赞不绝口。
最后,大伯和高绥一道离开医院,临走前大伯特意交待她道:“他们都是不靠谱的,你爸爸就靠你了,你辛苦点。”
她认真点头,让老人放心。
人就是这么神奇,爸爸第一次患癌治疗时曾遇到过太难受时没钱打出租回家的情况,当时大伯在他身边,听到之后第一反应就是责怪质疑怎么会没有钱?随后连车费都不愿意出,只将爸爸送到了公交车站。但同时,患病初期他背着大伯娘陆陆续续给了万来块钱,后来做开颅手术也是他给的钱,她去上学的时候有一半的时间也是他给爸爸陪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