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钰自入景泰八年以来,病势愈发沉重。每日恍惚若梦,神志昏沉,清醒不过片刻。晨起便呕血如注,初时还能强咽药膳,后来竟滴水难进。他知晓,天命将绝,不过是日日与死神对坐,等一个诀别的钟点。
而今元宵甫过,宫中张灯已卸,他却莫名觉察今日气息不同,血不再涌,心口倒微暖一瞬。他知道,那不是病愈,是回光之火,是魂魄将尽前最后一次清明。
他缓缓抬手,指节已然瘦得嶙峋可见,像极了病中冬枝。他颤声唤道:
“成……成敬……”
守在榻边的太监骤然惊醒,赶忙跪伏至前:“奴才在,奴才在这儿,陛下有何吩咐?”
朱祁钰喘了口气,声音低微仿若风中残烛:“快……快去请兵部尚书……太子少保于谦,另叫内阁大学士王文速进宫来……朕有……有大事要托付。”
他说完这一句,眼前一黑,似要昏厥。成敬眼眶赤红,哽咽着磕头应道:
“奴才领旨!奴才这就去!”
他跪起身,跌跌撞撞奔出殿外,雪夜冷风扑面,宫门外的夜色仿佛也感知到了命运的巨变,肃杀得令人心惊。
而乾清宫中,朱祁钰缓缓闭上双目,轻声呢喃:“小薇……你说景泰八年是命定之年,如今,我来赴约了……”
窗外的月,更圆,更加明亮了。
未及片刻,宫门轧然开启,夜风卷着雪气扑面而来,只见两道身影仓皇踏入乾清宫。兵部尚书于谦与内阁大学士王文,竟来不及更换朝服,皆是一身素色便袍,满面风霜,眼眶赤红。二人直奔内殿,及至榻前,双膝重重叩地,悲声哽咽:
“陛下……陛下深夜急召,臣等未敢稍有迟疑。请问陛下,有何圣命?”
朱祁钰倚于龙榻之上,面容憔悴如枯槁之柳,唇色泛白,却仍竭力直起身子。那双曾经清明睿智的眼眸,如今布满血丝,却仍带着最后的帝王威仪。他抬手微颤,语气微弱却不容置疑:
“朕……将行将不起,气数将尽。今夜诏心腹之臣星夜入宫,所为者,非私事,而是国本。”
听得此言,于谦与王文再度伏地,哀恸之声难以抑制:
“陛下……龙体必有转机,万不可妄言天命……臣等万不愿听此绝语!”
朱祁钰摇头,低声却坚定地打断他们:
“朕……自知病体如朽木,神魂已渐消融。皇后托梦于朕,说不日可见……卿等无须劝慰,只管商议立储之事。”
沉默在殿中蔓延,如冰封万里,连宫灯都仿佛黯淡几分。良久,王文率先伏地开口,声音沉凝:
“臣愚见,以为可立襄王朱瞻墡之长子朱祁镛为皇太弟。襄王世子年方弱冠,才德兼备,且与陛下血缘至亲,礼法无违,亦可安人心。”
于谦随即俯身叩首,郑重附议:
“臣亦附议。朱祁镛温文守礼,素有贤名,若登大位,必能延续陛下之仁政清誉,固我大明基业。”
朱祁钰微微点头,眸中浮起最后一抹慰意,仿佛在遥望一线曙光。他口唇干裂,却仍尽力将话语说得沉稳:
“好……便依卿等之议,立朱祁镛为皇太弟,承朕大统。”
他转向于谦,眼神仿若将全副江山社稷尽数托付:
“于卿。”
“臣在!”于谦泪眼模糊,伏地应命。
“赍持朕之符节,即刻启程南下,往长沙襄府,亲宣旨意,召朱祁镛入京,速来受命。”
“臣……遵旨!”于谦重重叩首,泪落如雨。
朱祁钰抬眼望向那扇半掩的殿门,夜风携雪,吹动帘幔。他低声道:
“明日早朝,朕……仍会出席,宣诏天下,立储归正。纵然命在旦夕,也要竭尽最后之力,报国安民。”
王文与于谦顿首如捣,泣不成声。
这一夜,乾清宫中灯火通明,雪落无声,一位垂暮帝王,正以生命的余烬,燃尽最后的光芒,只为在这乱世风雪中,留下一点君心的温度与清明。
南宫,南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