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太宗恐东宫登宝后心生猜忌,兄弟残杀,便将岑湜封邑遣去淇州,多年来,从未踏足皇城。
弄巧成拙,造就如今天子在朝毫无根基,仕官派视为草包,宗室派看做傀儡,他举步维艰,徒有虚名。
梆子敲响,二更天。岑湜挟露临门。
纾纾坐在桌前看书,炉上热水翻滚。循声望去,他低头解着氅衣,发丝湿漉。
“臣妾参见陛下。”
他不欲将寒气渡给她,只站在门口微笑,“你知道我今夜要来?”
她将书卷挪开,略摆头,“陛下日理万机,妾自无聊。”
沏上一壶龙井,两人对坐。
削肩柳腰,长项玲珑,不着粉黛,她念书的时候颇具一番和月淡兰的气质。
“读的什么?”岑湜信手欲翻。
“前朝诗人的选集罢了。”纾纾青葱指段覆于其上。
他翻掌一握,柔荑羞怯,挣了挣手。
仿佛这微动惊了茶叶,杯子里水纹荡荡漾漾,她垂眉轻诉:“您先解渴。”
流言说:官家弑杀亲侄才得以荣登宝座。
纾纾自是不信。
遑不论秦王历来朴素名声,既不骄奢淫逸,也不结党营私。就光指入宫后她见过的数面,哪次不是温玉般谦和,就连随侍都不曾带过几回,较一般乌衣子弟还平易近人。
如此毫无君王威严气魄,难怪在前朝无人信服。
她脑中兀地闪过那夜冰凉月色下的黑衣面容,却比现在森俨。
腕上力度消失,炉膛炭火随之渐暗。
岑湜垂目喫茶,翛然自若。
“臣妾今日听闻一谬谈,想来可恼。”
“哦?是什么?”他还在想她方才那抹羞赧,嘴角噙笑,手指触于右膝,上下一弹。
在纾纾看来,好似明知故问的审探。
“罢了。”她拂袖起身,心里没来由的一股气。
陡听宫中流言,知他处境艰难,外无母族亲缘倚仗,内无朝臣不遗余力,更蒙流言中伤,遂生些可怜的恻隐之心。又念及她之虚与委蛇,更添愧疚。
想要磋商一番,偏他这般自负,装什么尽在掌握,漫不加意似的。
“纾纾!”岑湜拽过她衫袍,须臾,又扯得紧紧。
回头一顾,步子被人牵制,他倾身昂颌向她,脸敷绯色,眼里几乎渗出泪。
怎这八尺男儿竟有怜恸色彩,她微微一愣,又望见自己被捏住的袖角,不由吁笑。
反身坐下,端出一副洗耳恭听姿态。
“不瞒娘子,是皇嫂散布,意在警示。”他讪讪将手指一松,“当时......我入城奔丧,甫进宫门便落层层包围。即日群龙无首,宗室派想推举族中幼子继位,遂与仕官派在勤政殿前发生冲突。危机时刻,太后懿令调遣皇城禁军,才阻止一场热战。好在事发突然,
黎、定二王并未提前部兵,所以趁此段空白,仕官派想先发制人。”他看向纾纾,欲言又止。
宗室派想继续雄霸一方的局面,仕官派想统一天下州县制,如此抵牾,势同水火。
奈何自先皇始,边关势态不稳,皇帝手上的大部兵力都在各边境抵御外敌,分身乏术,无法抗衡黎、定二王。废藩之事一拖再拖,因而仕官派决然不会让宗室幼子承袭嗣续。
纾纾不知他当日是被形势裹挟,还是有意入局,恭维道:“陛下英明。您能顺利登基,实乃天道酬勤。”
他仰天悲笑,目光复将她柔柔一点,“果真英明?”
“英明神武。”她落眸回道,格外肃谨。
三更,杯子里的茶温,纾纾抬手剪去烛火燔黑的花芯,合上灯罩。
岑湜揉揉眉心,缓缓说道:“这几月,我如坐针毡。百官口惹悬河,我高位俯瞰,却插不进一句嘴,空一副肉身置在朝堂。”他神情落寞,眼底掠过一丝不甘,“不知列祖列宗泉下有知,是否痛心疾首。”
“陛下想继承先帝遗志?”她会意。
岑湜点头,“皇兄事业未竟,我当赓续。”
先帝在时,仕官派与皇权同仇敌忾,他欲平稳接过岑涵麾下众谋士,绝非易事。
回念思来,岑湜显然无力入宫刺杀当朝太子,而如今皇权越弱,太后的性命越险,她这一招,实在不是常人所为。
而纾纾更是如此,唇寒齿亡,岑湜若有难,她第一个逃不了。挑起一卷发尾缠绕,顾自沉默。
片刻,泠泠语声又起:“那晚,黎定二王军队未到,而皇城禁军就在眼前,最终让仕官派占得先机。可惜临门一脚,太后却不同意。”
她讶然将眸望定。
“皇嫂誓要查清太子死因才肯在诏书上加印,别无他法,我只得答应。如今宫中流言是她在施压。”
“陛下意思,卉晴是来顺安宫监视您的?”她苦笑摇头,“我一介后妃,何故招来此等瞩目,原来是您。”
“是。我身边严密不好下手,你不同。”
这倒有趣,太后怎生笃定在顺安宫能有所获。纾纾生疑,低首反复思量。
她频频蹙眉,脖颈儿被屋里旺炭烘得桃红一片。
闲来无事,岑湜起身将纾纾寝居环顾一圈。
入厅,是他们所坐这张食桌,主位后头一座黄花梨嵌绿石插屏;向右,以博古架与书橱隔开,里头书案一张,用作平日研读写字;向左,紫檀雕花卉屏风前头是一张美人榻,供以休憩,再往里则是妆台、衣柜,二层遮挡的帏帐,最后通向大红寝床。
他又走回来,见纾纾还在冥思苦想,掀袍坐定,笑道:“可知你,是我选定的?”
“嗯?”她未及抽出神思,鼻腔哼出疑问,待辨清他话中深意,应道:“陛下是指臣妾那夜闺中的粗鄙言论?”
不算她自负,一段段切开仔细忖度,也只能是此缘故,他们又不熟识。
见她惑色不减,岑湜柔柔启语:“还记得那年父皇寿宴,你们姊妹一红一绿,一个活泼一个持重,我颇有印象。”他伸手将纾纾皓腕一捉,贴来前胸,目光深深如海,“礼部将名帖展开,上头写着薛家两女,我便有了计较。”
太宗最后一次寿宴,是九年前,他去淇州前夕。
望着这双秋波静流,她不疑有伪,只嗟叹道,两人初见竟是那场宴席?怎毫无记忆。
难怪新婚之时,他在床上问自己名字。行过纳吉礼怎会不知姓名,原来是在确认故人。
灯光再弱,蜡烛快化成一滩水。纾纾脸上扫来睫影,额心好似发黑。
“想不起来就莫想了。”他忽然掣紧她双腕。
这是要做甚?
正欲抬头,余光一角藏青色袍边飘潜,下一瞬,腰背凌空,她惊觉人囫囵一个被他横身抱起,眼便瞪大,视野里一张勾勒似的侧脸。
轻快几步,帏帐卷得不够高,经过时岑湜微微一倾,耳廓便碰上她滚烫面颊,她像含羞草般弹开,惹得他一阵发笑。
纾纾躺在床上,心腔里头咚咚作响。
他脱去靴后,掌灯的背影略微高低起伏,终如一个伤残之人。
她晓明那晚他的腿不是新伤,传闻秦王殿下在淇州时不慎跌出马车,留下遗症,不良于行。
揪起当下况景,纾纾觉得他数不清的可怜。
但他从未有过畏缩或卑怯,相反,她眼中的岑湜颇俱一身文人雅骨,爽朗清举。行姿仪态,不紧不驰,从容斯文,仿若松下之风,春日烟霭。
不久归来,他置灯于床头小案,脱裳同眠。
体温徐徐透过两片衣料传导,一盏昏灯,却要把芯里的热蒸到人脸上。岑湜从被里牵住她手掌,汗津津一层,像才洗过。
“旨意下到薛府,按常理推想,自然是你来,我欢欣雀跃,皇嫂也明白。所以期待我多停留在顺安宫,除去窥探一二,也是‘要挟’的意思。”
他别过脸,亮眸摄来。
近在咫尺,那眸子仿佛溶了糖,胶黏甜蜜,纾纾霎时陷进他眼底。
难道他真的喜爱自己。
“陛下宽心,妾能自保。”她缓缓吐道,神思里又惊又迷。
不禁换面思考:太宗出身布衣,大魏并不似前朝一味以家族门第论长,朝中不缺寒门之子;又因太宗亲妹镇安长公主当年率娘子军大败过罕罗国,名声享誉大巍,男女成见也有松动。像纾纾这般娘家不显赫的小娘子也能位列四妃,即是佐证。
她这般想,好像能略略能体会岑湜此贸然的情意。
然而这于岑湜,却是一项憾事。
他堂堂天子,偌大一个朝堂,竟无人可用。搭眼将名册一望,宗室派的娘子无名便罢,仕官派生怕他掌权滥职,呈上的也都是诸如薛璘、薛玢般中规中矩的京城千金,背后无一有大家族倚靠。
而她已是上上之选,冰雪聪明、处变不惊。其父薛铭,仕官派栋梁,必得之。
岑湜拉过她掌心按在心口,依依唤她乳名,“纾纾。”
“是。”
“君臣一体上下同心,才可朝纲严明,社稷稳定,国祚绵长。你可知?”
“是。”
良久,听他怆然道:“纾纾可愿与我一心同?”
她看见他眼尾洇湿水气,委屈得像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