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月挂枝头,乌雁齐飞。罕罗王宫建在高地背坡,晚间有谷风,比起濋州凉快不少。
纾纾清清嗓子,破开一室沉默,“两位公主,薛娘子,此次罕、貊联姻,事关三国几十年的和平安稳,如同我大巍送芙央公主去北貊和亲,各位都是知晓的罢?”
三人点头。
“我深知国事政治,咱们都位卑言轻,若是普通娘子,如我......”她遗憾笑道,“我也是低贱之人,受莫大人青眼,能做妾,有个遮风挡雨的后半生足矣,也是我之所愿。”
顿了顿,她又道:“可是三位都已卷进朝事当中,特别是两位公主,血脉尊贵,已是避无可避,连似我那等微末的愿望都攥不到自己手里,只能听人摆布。”
她说到此处,两个小的都微微张嘴,一时噤若寒蝉,说不出话来。
纾纾自知说得太重,但眼下稳住局势要紧,她们总有一天会明白,皇家男女,都有许多身不由己。切身体会虽更为深刻,但提前警示也算一种准备,不至于到时束手待毙。
缨缨向她使了使眼色,道:“公主也不必太过悲伤,虽说都不是你我之愿,但比起宫外食不果腹、流离失所的人们来说,咱们过的已是上上选的日子。”她伸出袖口,示意道,“我在外时,哪有这样的丝绸穿,麻布料子还得补丁叠补丁,绢料那是几年才制得一身,这都算平常好人家。罕罗和大巍打了一年的仗,难民有多少......”她转身问向乌荷,“公主您今日不是骑马去城外玩耍么?可有见到?”
乌荷低垂脑袋,轻轻颔首。北貘公主也是一副愁眉锁眼模样。
初见成效,趁未反应过来,纾纾乘热打铁:“公主可是自愿前来罕罗的?”
“是!其若·休铎是自愿前来!”
原来北貊公主叫其若。
许是方才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令人想起家国大义,王庭嘱托,她说这句时,目不斜视,无比坚定。
难怪她哭的并不是阿扎奇不爱她,而是无法完成哥哥的心愿。纾纾颇受震动,心有凄然。
缨缨飞快递了个眼色,“既如此,公主可信我,不要向使臣声张,明日我必定劝服王上。”她轻柔握住其若双手。
“好。”其若含泪道。
亥时,两姊妹从公主寝宫出来,杨岘似一尊石像站在夜幕当中,黑黢黢的。
“哎呀,吓我一跳!”缨缨轻呼。
“是我的侍卫。”纾纾拉住她的手,低声问,“可有方便说话的地方?”
“随我来。”
小花园里萤耀点点,残月流辉,花叶间荧火忽闪,泠光默映,一静一动,照满庭明亮。
“有萤虫。”缨缨喃语。
多日不见,陡然在此处遇此难关,混乱中又顾不上叙相思之意,两相抵牾,心绪纷乱。
脑中诸事萦绕,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望了又望,见她安好,揣着的一颗不上不下的心堪堪落下,缨缨握紧妹妹双手,眼一盼,泪若连珠坠。
“姐姐!”纾纾鼻背一耸,登时闻泣,就要抱去。
“使不得!”她止住她动作暗叫,“你何时怀的孕,竟这般大了。”
“我也不知,糊里糊涂的。”
“你又是怎么出的宫?为何还用化名?他呢?不是,这孩子是莫......是谁的?”
疑问太多,再说十个也不够,缨缨有些急。
“说来话长。”纾纾抬眼警顾四周。
黑夜阒然。屋顶上杨岘靠在脊梁边,花园门口巧月在望风。
“保险起见,咱们不能说太久,孩子是岑湜的,我出宫是假死逃亡,父亲母亲还不知真相,此番特意来寻你,既已找到,定会设法救你出去。莫少将军出使罕罗,我回去就与他商量。你先告诉我,我们应当知道的。”
缨缨听得一愣一愣,来不及想太多,挑要紧的讲:“当日斥候队进山不久,我们一齐被罕罗兵卒掳去。因蒙眼塞嘴,待看得见时,已到罕罗营帐。领兵的是折烈阿秀的首领,名叫乞克柴,他本欲将我们斩首庆功,却被视察的阿扎奇所救。后我被囚于王宫,阿扎奇倾心于我,接着就是这次和亲的事。”她咽了咽唾沫,“罕罗国内不太平稳就是因为这个乞克柴,他的部落是罕罗最繁盛的一个,他自己年轻气盛,武功高强,对阿扎奇颇为不服,总想着篡夺王位。所以这次欲娶其若,争讨北貊支持。你切记,装作不知道,莫少将军也是。我明日自有办法让阿扎奇放弃立我为后的念头。”
“真的?咱们刚哄住其若和乌荷,后日就是婚礼,来得及吗?”
“来得及!相信我。”缨缨眉间一拧,“待庆典结束,你们一定要带我出去。”
她神情紧张,眼中还有一丝犹疑,仿佛话说出来要说服的是自己。仔细一观,徐风徘徊,眸中似有湿意。
纾纾不解,正欲问询,缨缨团手将她一推,“快回去,莫教人发现。”
“巧月,带娘子走。”
屋顶的人忽地就不见了。
黑夜又重归悄然,慢慢往回走,鞋履踢踏。阿扎奇的寝宫就在不远处,脚步一滞。
有时,薛璘会有一问:当年镇安长公主,是否也在此停驻过?
月光倾泻缨缨满身,她茕茕孑立,一道孤影,如暮秋落叶,水中独鸥。
该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