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堤上的绿草地。高高的草丛和温和的风。这阵风并不小,掀起草海中的一阵阵涟漪浮动。草叶不粗糙,像是常温的羽毛,随风摆动时显出柔软的色泽。德尔·泰伦特仰面躺在这里,草叶一次次摆到他脸上来,带来轻飘飘的青草香气,混合着河水的潮湿水汽,让人昏昏欲睡。德尔有时候顺着这种慵懒氛围睡过去,醒来的时候就看天上的游云,多美的颜色,好像印象派的油画。
他躺在这里,不去思考自己是谁。他不知道自己曾经做过什么,也不去过问自己将要做些什么。他只想让时间自然流淌,顺着时间本身的如同海浪一般推递着的节奏,有如节拍器或是钟摆一样从一个时刻摇摆到另一个时刻,渐渐让人分不清究竟是从过去到现在,还是从现在往回看了。如果这一刻和下一刻柔软得毫无区别,你要如何知道你的时间是否走向了前方呢?
德尔在这里躺了不知多久,被高草丛保护着,被微风吹拂着,这是他一直以来渴望的寂静。这种安静祥和的愿望被满足了,德尔的心底渐渐开始躁动起来,就像被草叶挠着一样痒。这里太安静了,他开始渴望一种变化。天边飞过迁徙的鸟群,德尔的目光追随着它们,猜想它们要飞去什么地方——那里或许有一个目的地,一个终极目的,人终其一生为了抵达那里。那个终极目的里面包含什么?永恒的快乐吗?不,德尔对自己说,快乐不是我们要追求的。我们应当追求正确,也就是追求真理,因为一味追求快乐带来的只不过是亚特兰蒂斯。
沉重的积雨云压进德尔的心里。刹那间他想起了亚特兰蒂斯。
亚特兰蒂斯,蓝霜公馆,心之迷宫,花猫,乔万·巴罗。他明白过来,这里一定是亚特兰蒂斯。亚特兰蒂斯是所有欲求都能被满足的地方。甚至一个愿望在被说出来之前,就被系统察觉到,再被花猫满足了。他刚刚被满足的愿望就是他一直以来渴求的保护和安宁。
德尔意识到他现在正面临着抉择。他必须与亚特兰蒂斯对着干,他必须设法找到从亚特兰蒂斯脱离出去的钥匙,他必须脱离花帽水母,回到现实中去。那里有他必须承担的责任。但还有另一种选择,就是沉浸在亚特兰蒂斯里面,甚至是沉浸在花帽水母为他创造的个人空间里面。一个人越是迷茫,他就越想沉浸于什么东西,或是在大千世界里面,在自己都不知道会有什么的地方寻找。当德尔意识到他需要选择第一个,但想要选择第二个的时候,他恍然间就已经身处一片雾蒙蒙的空间。花帽水母的能力已经强到这种程度——只需要产生一种愿望,哪怕不由玩家说出来,都会被花帽水母直接满足。
也就是说,除非德尔·泰伦特真心想要放弃面前的一切幻想,不然他就无法出去。
一个人真心想要的东西是造不了假的。
雾渐渐散去。德尔已经知道自己会看到什么。
他感到自己在渐渐缩小。经历过的沉重的现实渐渐从他的肩膀上离开。他就好像仰躺在高草丛里一样,感到安全,感到受保护,心思澄明。
德尔·泰伦特正坐在公园的秋千上,看着道路两旁的长长的街灯队列。这个公园离他的家不远,现在正是放暑假的时候。他的膝头放着写生的本子——他本来是要来写生的,这是暑假作业的一部分。只有用这个借口,父亲才不会要求他看店。泰伦特帽子店生意兴隆,只靠泰伦特先生和学徒是很辛苦的,德尔需要用他的课余时间帮忙看店或是跑腿送货。德尔对此本来毫无怨言,可是这个假期渐渐地,每天一到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他就想要到这个公园里来。
并不是说只有这个公园才有适合写生的景观。德尔原本要画公园中心的喷泉,可是怎么画都画不好,他于是打算拿自己歪歪扭扭的作品了事。他不怕被嘲笑,反正那些人和他没有关系,只不过是每天上学的时候必须应付的背景而已。他拿着素描本,坐在秋千上摇晃身体,等待神奇的时刻降临。
每当晚霞的浓墨重彩湮没于夜晚深沉的蓝色,就会有一闪一闪的亮光从道路尽头涌来。街灯由远及近开始点亮,就好像星星点点传递着的火把。德尔·泰伦特会坐在这里,看着那些光斑为他而来,就好像是专程为他来的,为了在寂静的暗处将他照耀。
那个傍晚,十岁的德尔·泰伦特像往常一样等待着他的灯光。视线最远处的光点亮起来了,然后是下一盏,美丽得像要在空气中浮动起来。随着光点而来的还有什么东西——不,什么人——正正好走在光点的最前沿。那是一个骑在自行车上的孩子,他每经过一个路灯,那路灯就刚好点亮。是巧合吗?德尔摇摇头,因为他看到那孩子脸上兴奋快意的笑,灯光通过他的眼睛照耀了德尔。德尔忘记了观看灯光,转而观看这个同龄的孩子,反正灯光和那孩子的速度一样,看谁不都是一回事。
自行车从德尔眼前掠过的时候,德尔和那人对视上了。锋利的眼睛,干净利落的线条,眼睛里面却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朦胧感。一瞬间自行车就远去了,德尔的印象里那双眼睛挥之不去。
德尔坐在原地愣了半晌,然后把素描本夹在腋下,慢吞吞地往家走去。
德尔·泰伦特在童年自己的身体里,体会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期待。他知道将要发生什么。
德尔·泰伦特有两个父亲,其中一个经营着泰伦特帽子店,另一个则是兼职的园艺师。两个人一直以来非常恩爱,作为独子的德尔非但没感受到独生子女家庭的压力或是过多的关怀,反而常常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巨大的电灯泡。经营着帽子店的父亲名叫安德烈·泰伦特,有一头火红色的头发,喜欢穿厚重冗长的绒面外套,走起路来外套猎猎作响,皮鞋也咯噔咯噔一步一响。安德烈·泰伦特喜欢放任德尔,他常说年轻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去,只要德尔帮忙看店和送货,安德烈对德尔的一切事务放任自流。
安德烈说,如果德尔想要继承泰伦特帽子店,那就随时提出来好了。如果德尔肯继承,安德烈会很高兴地把店甩给德尔,自己去和德尔的另一位父亲享受清闲到处旅行。如果德尔有自己的事业,安德烈就只好把店甩给精心挑选的学徒,或者干脆卖掉来换旅行资金。
按理说这样的家庭环境应该会养出一个乐天开朗、勇于探索的外向小孩,可是德尔·泰伦特一直都显得呆呆的。他沉默寡言,做事束手束脚,讲起话来更是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德尔一进入一个房间,房间里就会弥漫起莫名其妙的尴尬感,然后德尔就会开始觉得到处发痒,或是脸胀得很难受。哪怕没有人在关注他,他也觉得备受关注——负面意义的那种。
他尝试过按照人们所说的那样,走出舒适圈,广交朋友。但是他对于人们的视线是非常敏感的。如果他不开口,只是沉默地坐在那里,他就会变成背景板,视线穿透他如同穿透空气。如果他张嘴说话,那些视线就会变成审视的从上到下的打量,他就会被人们放在欣赏或是厌恶的天秤上衡量。或者更糟,他会被放在有利或是无用的天秤上衡量。第一种衡量让他紧张,第二种衡量让他不舒服。所以为了避免这种衡量,他干脆不说话了。
其他人的目光和父亲们的目光是不同的。德尔在家里常常和两位父亲有说有笑,讲起在故事书里读到的魔法时,总是滔滔不绝,让安德烈不得不以厕所为借口开溜。
德尔·泰伦特坐在餐桌旁,啃着安德烈夹到他盘子里的炸鸡,享受着久违的温暖之余,不禁想到骑着自行车自信飞扬的少年。少年身上的某一点吸引了他,他还说不上来。如果能早一点见到就好了,明天能不能快点到来呢。
正这样想着,时间一晃到了第二天下午。他希望第二天到来,第二天立刻就来了。
“把这两顶男士礼帽带给巴罗先生,”安德烈说着,递给德尔一个牛皮纸袋,纸袋上印有泰伦特帽子店的图样,“巴罗先生刚刚搬来,就住在三个街区外的白房子里。地址写在便签上了,用我的自行车送货吧。”
“希望之城里,”德尔说,“他们早就开始用飞行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