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在甲子园也留下了不少回忆?”
“我吗?那可太多了。”
泽村扬起了眉,也还是笑着的,但下一秒眉眼便沉下来,他望向漆黑的海面,一动不动地站着,似乎记忆随大海潮起潮落,将他淹没。
“有好的,当然也有不好的。但那些都已经不重要了啦。”
“因为我在青道找到了我要走的道,在那之后,我所做的不过是前进。”
——
绫濑记得很清楚,泽村在进入职棒的第三年时升上一军,首秀恰巧就在他高三大放异彩的阪神甲子园球场。
“兜兜转转终于又回到这里了!”在前往甲子园的路上,泽村笑着对全车的人说,声音里带着亲切的怀念。
好动的青年在大巴上把头伸出窗外眺望这座棒球圣地,棕发被吹得乱蓬蓬的,张大了嘴巴喝风,引来了队友的一片喝止声。泽村听话地缩了回来,热情地和全队讨论球场外墙上生机勃勃的苍翠是哪种植物。
绫濑缩在后排,竖起耳朵偷听,行为相当变扭。
其实他上车时泽村身边的位置还空着,但他们对视一眼,绫濑便匆匆移开视线,径直地走向大巴后方,丝毫没察觉身后竖起的一对猫目。
“对投手影响最大的是甲子园的海风吧。”有人开启了新的话题。
阪神甲子园身后就是大阪湾,比赛时海风裹挟着湿气,从海面上吹向陆地,甚至会将本垒打的球往回推。泽村嘿嘿坏笑,说这当然是辛苦守备,便宜了我们投手。
随后又说,我还没见过那片海。
众人好奇,追问他高中来了好几次甲子园,竟然都没结伴跑出来玩,是不是高中生啊。
绫濑记得泽村又笑了,他怎么总是笑。
泽村像是落语师一般表情夸张,说那你们是不知道,我们高中监督可凶了,管我们最严,比赛或训练完了谁还敢半夜跑去看海啊。
你这家伙。同队的朋友在笑声中开玩笑威胁他:毕业了就在背后编排监督,今天比赛你可得好好投,不然小心我告诉你的结成前辈,还有仓持。
从这里往后,绫濑没再继续听了。望着越来越近的甲子园,他开始想象泽村的高中会不会是如金色向日葵般灿烂的热血篇章:朋友环绕、球队灵魂、教练信任......之类的吧?
如今看来,我的猜测是对的,绫濑想,但又不太对。
人的高中三年总是过于漫长。
绫濑只觉得泽村的记忆都烧进了他的脑子里,炽热如无边火海。他强撑着身体站起,推开门,冷空气灌进他的口鼻,像清泉抚慰了灼烧的大地。
门外是冬天的尾巴,被大雨冲刷过的地面上汇聚着不少浅水坑,倒映着光芒,如同一轮轮银白的月亮。他无暇顾及,破碎的月光溅湿了裤脚,他也只一昧地迈动双腿,向前跑去。
向前跑去。
首秀大获成功,时隔两年,换了一个身份,他让泽村荣纯这个名字再次回响在甲子园上空,在观众的欢呼声中完美回归。
大家跑去居酒屋吃庆功宴,吵闹着给泽村灌酒,结果这新人的酒量远超他们想象,前辈都倒了好几个,泽村还笑着在人群的漩涡中心活跃,大嗓门将众人杀得人仰马翻,天生的社交达人。
但结束时泽村也有了醉意,慢吞吞地独自走在最后。绫濑终于板着脸挪到他身边,扶住他的手肘,小声说:“喝不了就别逞强。”
说完就在心里埋怨自己:刚刚干嘛不过去帮他挡酒呢,现在来说这些。
泽村眼底泛着潋滟酒色,在喧闹声中傻笑着回应:“因为想起了过去的事,就忍不住多喝了一杯。嘿嘿。”
尾句的两声轻笑让绫濑也像醉酒似的脸颊绯红。
是与他平常不同的语调,绫濑想。白天是酥脆又能量满满的蛋白威化棒,现在是酒心可露丽,外脆内软,焦糖薄壳包裹着蓬松的内馅。品尝的时候切记轻轻用力,不然会沾上满手酒香。
奈何泽村贴过来捉住绫濑的手臂,脚下一个踉跄,重量便都倚靠在他身上,声音若有似无,却直直钻进了绫濑的耳蜗:“苍介前辈,陪我去看海吧。”
“就今晚。”
绫濑双眼微微睁大,惊讶之余,心底同时冒出了欣喜和酸涩,像咽下了裹满了蜜的柠檬。
他有一万个理由拒绝:比如喝了酒吹海风容易着凉;比如你的好前辈们要是知道我在比赛日晚上纵容你去海边,还不得活剥了我;又比如我们孤男寡男,不合适真的不合适。
最重要的是,你明知我问心有愧啊。
但绫濑垂眸,目光所及就只有泽村飘着水雾的焦糖色眼睛,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见绫濑没有一口回绝,泽村很高兴,巴啦巴啦地就把计划铺开:他们先跟大家一起回住处,约个时间,等其他人都睡了再偷偷跑出来,悄悄的,别惊动任何人。
有点奇怪。
绫濑狐疑地皱眉盯了泽村一会。平心而论,泽村虽然平时跳脱了点,但也是队伍上下一致认可的乖宝宝,安排的训练任务都会严丝合缝地完成,比绫濑这种刺头听话多了。
而且行事也没啥计划。
不过喝醉酒的人做些超出平常的事,也不是不能理解。
最终绫濑还是矜持地点点头,看着泽村欢欣鼓舞的样子,也就把那点顾虑全然抛到脑后,开始期待起来。
凌晨三点一刻。
距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十五分钟。
绫濑站在下榻的酒店门厅里,攥紧了手机,拇指不断刷新他和泽村聊天界面,可聊天记录还是固执地停留在三天前,没有任何新消息弹出来。
顶着保安越来越怀疑的眼神,绫濑只觉得自己怕是被忽悠傻了——听醉鬼瞎说什么?泽村现在指不定在床上呼呼大睡,梦里他能绕着太平洋飞。
绫濑打下一串字符询问,又退格删掉。手机白屏的光幽幽地照在绫濑脸上,蓝眼睛里倒映着三天前的聊天记录。
那条长长的消息是泽村发来的道歉,为的是临推掉他早就预订的晚餐。在他明里暗里向泽村强调了无数遍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对他说后,泽村还是在当天、下午、突然放了他的鸽子。
笨蛋胆小鬼泽村!!!
就算是猜到了我要告白,也要当面拒绝才算有诚意吧!只是一次失败的暗恋而已,我才不会伤心。
绫濑咬住下唇,选择性删掉了这三天他把碎成渣的自己一粒粒粘回去的记忆。
可是,不论做了多少心理建设,又被队友灌了多少诸如“人生还长,你还有救”的心灵鸡汤,绫濑望向眼前空落落的大堂时,反刍了无数遍的委屈情绪还是像吹气球一般迅速放大。
叮。
恰巧这时电梯动了,电梯显示屏上的数字逐渐变大,停在泽村房间所在的楼层,又逐渐变小,逐渐靠近自己。绫濑站直了,他紧张地揪住衬衫衣摆,喉结滚动。
又是叮地一声。电梯门后的正是泽村。他穿着宽松的纯白短袖,工装长裤,娃娃脸藏在棒球帽的阴影下,看上去就像个校园里的学生。
泽村走近,把棒球帽反扣在绫濑头上:“注意伪装啊,大明星。”
“那你呢?”
“我当然不需要,”泽村大大咧咧地指着自己笑,“这才第一场比赛呢。”
不等绫濑反应,泽村挽住他的手臂把他往外拖:“好了好了,快出发吧,我们现在时间紧迫......姆姆姆别这么盯我,我知道是我迟到了几分钟啦!”
“二十分钟。”
“哎呀,你就放心地跟我走吧。”
——
“荣纯,这个时间点你要去哪里?”
晚饭后,泽村妈妈询问正在门口穿鞋的荣纯,好奇地看着他手边装了感冒药的塑料袋。
“我去找绫濑前辈,他下午看上去很不好。”
荣纯不安地向她描述了当时的情况,话语间尽是担忧。泽村妈妈恍然大悟:“就说你今天状态不对,原来是因为这个。”
她对那包普通的感冒药摇摇头,嘱咐到:“情况严重的话就把绫濑带回家,感冒了一个人很难熬的。”
“拖我也会把他拖回来的!”荣纯比了个OK的手势,系紧鞋带,蹿起来一推门跃进月光中。
我们的绫濑前辈好像有点脆皮啊。他一路小跑,一边在心里嘀咕。上次温泉也晕了,比赛体力条也不是很够用的样子……
本来今下午还想揪住让前辈把话说清楚再走的,嘛嘛,还是对他温柔一点吧。
一排路灯无言伫立,点亮了荣纯的影子,光暗交织中,他不自觉地哼起了那首最喜爱的歌。
“若能再熬过一个黑夜——”
等见到了绫濑前辈,如果他状态好的话,一定要问出下午没来得及说的问题。
你到底是不是在邀请我和你一起去青道啊。
“欢笑的日子就会到来——”*
荣纯加快了脚步,追逐前方一个又一个微小的光芒。
——
凌晨四点,海边。
他们身后是城市,头顶是天空,二者都星光点点,而身前的大海吞噬了所有光线,海浪如呼吸般起伏。远处,太阳正在挣脱地平线的束缚,将海的尽头染成了明亮的橘红,仿佛有人在黑天鹅绒裙上打翻了一罐颜料。
绫濑眺望甲子园的方向,他看不见那座古老的建筑,却能感受到它覆面而来的气息。
“你呢?”绫濑问,“高中在甲子园也留下不少回忆吧。”
这很公平。绫濑想,开春的凌晨,他应邀来到这里,搜肠刮肚地说完了自己对甲子园少得可怜的感受,现在当然轮到了在场的另一人。
“我吗?”泽村背对着他,海风猎猎,掀起他的衣角,他歪着头似是认真思考了一会,“那可太多了。”
“在甲子园享受了不少胜利和欢呼?”
绫濑回忆着他翻到的,有关泽村三年级的那些精彩报导,足够撑起一部华丽的漫画,只担心作者有没有将其间高光画尽的笔力。
“肯定不止啊喂!”泽村抗议到,“谁家投手的生活那么顺风顺水啊!”
泽村扬起了眉,也还是笑着的,但下一秒眉眼便沉下来,他望向漆黑的海面,一动不动地站着,似乎记忆随大海潮起潮落,将他淹没。
“有好的,当然也有不好的。但那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对失败释然了?”
“唔,可以这么说啦。不过后面我才知道,其实没有什么需要我‘释然’的。”
没有什么我要释然的。
当时泽村望向黑色的海面,如此说到。
绫濑双手撑住膝盖,大口大口地咳嗽,脑仁跟着呼吸一抽一抽地疼。他跑得太快了,喉咙像火烧般割着疼,额角的汗水划过下颚,隐没进地里。绫濑原以为是自己在哭,他抹了抹眼睛,竟然是干的。
是这样啊,荣纯,他自嘲地叹气,原来我和你都不会再为此哭泣了。
但是,但是。那些连哭泣都要压抑在喉咙里、几乎要将灵魂撕裂的躁郁、麻木迷茫却又不得不机械地重复动作;以及最窒息的,即便都已经做到这种地步了,还是一次次被否定的、被无视的那些日子——
真的过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