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我还是第一次进天牢。
背上的伤纵横交错,厚重的桃木杖将血与衣服上的布料混在了一起,好在我那好皇兄没叫人为难我,只是将我丢在了那草堆上,连镣铐都没戴上。
我头脑发昏,沉重不堪,我将手背轻触额头,只觉得滚烫不已。
看来是发烧了,恐怕是背上的伤口感染了,不过我笑了笑,那都无所谓了。
我那时若是带着阿雪一起走了,她是不是就不会死了?如果阿雪走了,陛下是不是也不会对符家动手,符大哥也不会死在佛寺......
阿雪...阿雪......
“我心中不安,带我一起走好不好!”
她柳眉微蹙,向我伸手。
“莫要再说傻话。”
我策马离去,满是喜意,心里头想着待我归来便与她永不相离。
满目都是红烛帘帐、双喜金墙,我一回头,便瞧见她穿着嫁衣,掀开了盖头,一脸惊恐地望着我,血和火焰逐渐向她蔓延,将她淹没......
阿雪!
我拼了命地向她跑去,她哭着伸出手喊我的名字,我拼了命地跑,火焰包围过来,她越来越远......
我使劲地抓,使劲地抓,却从来没碰到过那双手。
阿雪!
我探进火里,猛扑下去,那火顿时散了,我跌倒在一滩血里,浑身上下都是血。
阿雪的手从那血里探出来,我登时惊喜,想要伸出手去抓。我的手抓进血里,我拼了命地探,可是我摸不到,我什么也摸不到!
“阿雪!”
我猛地瞪大眼睛,手还探在半空,手边痒痒的,是茅草在摩挲。
我什么也抓不到,我的手间只有一场空。
这一刻我才晃晃忽地醒过来,是梦啊。
要是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就好了,阿雪......
我吃痛撑起身来,背上还沾了几根茅草,肌肉也有些酸痛,也不知在梦里我都做了些什么。
只不过现在头脑倒是比之前清醒了,我摸了摸额头,不烫,烧退了。我又摸了摸背脊,纱布摩挲着指尖——竟然包扎过。
我苦笑,难道又是他?我的好哥哥。
我倚在墙上,回想起小时候的事情,时不时竟还能笑一下。
我没办法闭眼,我一闭眼就会看到阿雪穿着嫁衣在火海里等我,就会看到月夜下皇兄怪物似的影子。
天牢深处很安静,所以人的脚步声异常清晰,我听见他们在跪地行礼,我听到有人在说,“陛下。”
他叫人打开了锁,支退了左右,一个人进来了。
我望着他,“他们都走了,你就不怕我杀了你吗。”
他很淡定,“你不会。”
“我为什么不会!”我猛地站起来,又一次提着他的衣领将他按在牢门上,“我现在就想杀了你。”
我瞪着他这双永远没有波澜的眼睛,目眦尽裂,可他依旧是那般平静,好像所有事情都掌握在手里。
我愤怒地甩开他,头痛欲裂,跪伏在地上,恨不得立即死去。
他终于多了几分焦急,“你怎么样?”
“滚开!”我推开他的手,缩在墙角,仍抱着头,哭着向他道:“你为什么要这样?”
为什么!
“哥哥......”
我不记得我睡了多久,再醒来时已是在王府。
周围的布置都还和从前一样,丘黎说陛下只下旨称我喝醉了酒,说了些浑话,却没道明我说了些什么话。陛下念我征战有功,又伤心过重,只关了我几日,打了我几杖便也就过去了,那些军报和帅印都还堆在我的案几上。
我盯了盯那如山的军务,冷笑道,“是吗?”
丘黎面色也不好,“王爷朝堂上说的那些话,确实过分了。”
“哦,他告诉你了?”
他叹了口气,“我听说你出事了,便去求见陛下,还说了些冒犯的话,陛下气得什么也没说,只是让我出去,是秦太师悄悄告诉我的。”
秦太师、陛下......我脑袋又痛了起来,可我如今什么也不想管了。
“把帅印和军报送进宫去,告诉陛下,我如今庶人一个,即刻就离京去岭南。”
“王爷!”
“我不是什么王爷了,我们江家跟他的江家和江山从此没有半分关系,”我冷冷道,“父亲留下的那几个亲卫你也是知道的,他们以后就交给你管了。”
我撑起身,不顾丘黎的阻拦,开始收拾起衣物细软。
他看我真的要走,一时也急了,“江染,你这样一走了之了镇北军怎么办!”
我没说话,只依旧收拾着。
匈奴元气大伤,可里呼邪三两年内掀不起波澜,况且漠北的边防是我亲自部署,我心里有数。陛下纵使......可我知道他不是昏君,他绝不会让外敌染指山河。
我临走前再去了一趟清秋院,将阿雪的东西一一擦拭好,摆放整齐。走前我看到了进门处那幅画,那是我十六岁春天从漠北回来后为她所作,她在李花树下舞剑,翩若惊鸿,宛若游龙,她笑着说我毕生的画技都用在她身上了。我用我那拙劣的文学功底题了一句诗,“素手执剑横眉立,却提嘴角醉人心。”
我那时哪里想得到,这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为她作画。
念及此,我再不敢看,只匆匆将门关上,锁声一落,就好像我的心事也一起锁进去了。
泽兰倚在门外,面容憔悴,泪顺着脸颊缓缓落下,声音哽咽,“将钥匙给我吧,我守着符小姐,谁也进不来。”
我骑着一匹快马前往岭南,皇兄遣人来找我。那些人不敢对我下重手,自然打不过我,我要他们传信回去,那信上就写了四个字:“君无戏言”。他从此再没来找过我。
岭南气候恶劣,瘴气甚行,我从前很少生病,这三年里却病得比从前二十几年加起来都多。
我也不是没回去过,可我每次都不敢清醒着回去。
只有醉在半梦半醒间,我才会觉得眼前不真实,才会觉得一切都没发生过。
有一次我醉得厉害,竟然烧了起来,丘黎找大夫给我诊治,发现我竟然落了病根。他断然不敢让我再去岭南,硬生生将我留在了京城,甚至还将此事告诉了皇兄,让太医给我调养。
我就这样待在这个令我生不如死的地方,日日与丘黎泽兰斗勇,到处找酒喝,次次都要将自己灌个半死。
我昏死在床上,恍惚间听到泽兰的哭腔,“要是符小姐还在该多好......”
是啊,要是阿雪还在就好了。
我忆起父母离世时,我也是这样醉生梦死,她那时对我说过好多话,她还带我去城郊的竹林。
于是我那天便鬼使神差地去了那片竹林,见到了那个在林间徘徊踱步,诵读医书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