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门开启的轻响传来,方才还弥漫在“既回”周身的骇人戾气,瞬间消弭无踪。
她立刻转身面向与应,头颅深深低下,肩膀瑟缩,方才能刺破天穹的气势,此刻竟矮了几分,透出小心翼翼的惶恐。
她垂着头,声音细弱微颤:“元、元君……婢子……婢子并非有意喧哗惊扰元君清修!实在是她们几个在殿外探头探脑、窃窃私语,婢子唯恐惊扰了您推演水患的大事,才……才出言制止……”
她说着,偷偷抬起一点眼睫,极快地瞥了与应一眼,眼神怯生生的,仿佛刚才那个口吐“剥皮抽筋”狠话的煞神,根本是旁人的幻影。
与应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心中疑云翻滚,可眼前这个“既回”,又是如此低眉顺眼,惶恐不安,甚至因为惊扰了她而显得格外自责卑微。
“她们窥探喧哗,自有天规戒律处置,何须你动用私刑,口出恶言?”与应的声音依旧清冷,带着责问,但目光却在她身上多停留了一瞬。
她看到了对方微微瑟缩的肩膀,看到了垂在身侧正微微发抖的手指,看到了低垂头颅下露出的脆弱的颈侧。
刚才那骇人的气势……难道真是自己连日推演水患、心神耗损过甚,看错了?
毕竟,这“既回”平日在她面前,连递杯茶都屏息凝神,耳根动不动就染上薄红,拘谨得像个刚化形的小妖。
刚才那番狠话,虽然戾气重了些,细想起来,倒像是被逼急了的护主心切?司造监那些人,仗着资历,窥探七苦殿、背后嚼舌根的事,也确实屡见不鲜。
而且“剥皮抽筋”?这话听着……怎么透着一股子熟悉的劲儿?与应心中蓦地闪过一个身影,随即又强行按捺下去。
哪吒?他怎会如此憋屈地扮作仙娥?他若恼了,只会是火尖枪开路,混天绫翻江倒海,把整个司造监掀个底朝天。
眼前这个“既回”,顶多是……学得有那么一点点形似罢了。
这个念头一起,方才那点惊疑便如潮水般退去大半。
比起一个深藏不露,潜伏在侧的煞神,一个因为护主心切而模仿了某些人做派稍显莽撞的忠心仙娥,似乎更容易让人接受。
“下不为例。”与应最终开口,语气已缓和了些许,“带她们去司药监看看伤。罚俸三月,闭门思过十日。”
“是!谢元君开恩!”既回立刻应声。
与应不再看她,转身步入殿内。在她身后,既回恭敬地送走了那几个互相搀扶的小仙娥。
当回廊下终于只剩他一人时,那副低眉顺眼的姿态瞬间褪去,他缓缓直起身,方才的惶恐瑟缩消失无踪,脊背重新挺得笔直。
哪吒看着与应消失在殿门内的背影,指尖轻轻捻过方才用来擦手的帕子,唇角勾起一抹带着点邪气的弧度。
·
东郡水患的卷宗终于理出些脉络,与应决定亲赴司雨监调阅更详尽的云图记录。她起身,声音清浅:“既回,随我去司雨监。”
“是。”既回应声干脆,立刻放下手中正在整理的玉简,无声息地跟上。
与应步出七苦殿,行走在横跨云海的玉廊之上。她步履轻盈,素白的衣袂随风微动,宛如一片不着力道的云,飘然前行。
周身并无刻意散发的威仪,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澄澈宁静,仿佛能涤净一切尘埃。
廊上仙侍往来如织,或捧文书步履匆匆,或持法器神色肃然。
一个捧着高高垒起玉牒的小仙侍,许是太过紧张,脚下一滑,惊呼声中眼看就要连人带牒摔倒在地。
与应几乎在同时停下脚步,身形微侧,云袖如流水般轻拂而出,一道柔和的力量稳稳托住了小仙侍踉跄的身形,也定住了摇摇欲坠的玉牒。
“当心。”声音平和,无波无澜。
小仙侍惊魂甫定,抬头撞入与应那双清澈平静的眼眸,少年脸颊瞬间涨红,感激得语无伦次:“多、多谢元君!元君慈悲!”
与应微微颔首,示意他小心些,便继续前行。那小仙侍站在原地,痴痴望着她飘然远去的背影,只觉得方才被扶过的臂膀,似乎还残留着清清凉凉的触感。
然而,这仿佛只是一个奇特的序幕。
接下来通往司雨监的一段云廊,仿佛被施下了某种吸引意外的咒法。
一个端着盛满琼浆玉液琉璃盏的小仙娥,在与应几步之遥,足下云履莫名一绊,盏中美酒眼看就要泼洒而出,染污洁净的云阶。
与应眼波微动,指尖未抬,灵力已悄然涌出,托住盏底,稳住倾倒之势。
小仙娥对上她温和的目光,羞赧得几乎将头埋进胸口,心如擂鼓。
一个捧着厚重卷轴、步履匆匆的仙官,在与应即将经过的转角,脚下云气骤然紊乱,身体失衡,手中卷轴脱手飞出,眼看就要滚落廊外。
与应衣袖轻扬,那沉重的卷轴便如被无形之手牵引,稳稳落入她素白的掌心,再递还给那目瞪口呆连声道谢的仙官。
甚至廊边一株含羞带怯的绛珠仙草,在与应靠近时,也忍不住轻轻摇曳枝叶,仿佛也沉醉于那清透澄澈的气息,想要亲近几分。
与应对这一切似乎习以为常,或者说,她心无旁骛,并未觉得有何特别。
每一次,她都只是自然地伸出手,或是心念微动调动灵力,恰到好处地化解这小小的“意外”,动作行云流水,不着痕迹。
她像一道无声流淌的清泉,所过之处,尘埃落定,惊惶抚平,只留下感激与仰慕的目光,无声地汇聚在她身后。
但这份宁静祥和,看在身后那位“忠心耿耿”的仙娥眼里,却如同在滚烫的油锅里不断溅入冷水,噼啪作响,煎熬难耐。
既回低垂着头颅,看似恭顺地跟随在距与应半步之后,实则牙关紧咬,下颌线绷得死紧。
那一道道投向与应,饱含感激、仰慕甚至痴迷的目光,密密麻麻地扎在他心口那团空荡湿冷的地方,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
起初,他只是眼神愈发冰冷,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低气压让靠近的仙侍都下意识屏息绕行。
可随着“意外”接二连三,尤其是看到又一个身着星官袍服、面容俊朗的年轻男子,在与应路过时“不慎”掉了腰间玉佩,而元君竟真的停下脚步,俯身替他拾起,那素白纤长的指尖还无意间擦过对方掌心时。
既回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终于不堪重负,“啪”地一声,彻底绷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