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安县的主簿姓耿,家有薄产,中过举人,可往后的会试总是差了那口气,考了十几年都榜上无名。好在妻子盛夫人娘家是城里数一数二的富户,见自家姑爷在功名上遇到了绊子,便使了不少的银子,托人给他谋了个典吏的差事。
典吏虽然是个不入流的小官,可管着县里的缉捕、牢狱,手里有点实权,在城里也算一个人物。他又不是那迂腐书生,为人很是活络,办事又稳当,在衙门里混得不错。
后来赶上主簿离任,职位空悬。按照本朝旧例,县里若没有县丞、主簿,典吏也可暂代其职,正所谓“无丞簿,典史兼”。
当时的县令念他多年做事勤恳、脑子灵光且为人大方,便做了个顺水推舟的人情,扶了他一把。就这样过了几年,摇身一变,成了正儿八经的主簿,掌管文书、钱粮,是个有品有级的九品官了。
此时的耿家宅院里,掌家的盛夫人正在训斥女儿,她瞧着打扮得跟花儿一般娇俏的小女,气不打一处来道:“我昨日看了簿子,才一个半月,你便支了一百两零花,光是绢扇,就买了数十柄。”
她越说越气,又骂女儿身边的丫鬟婆子们:“小姐年幼,你们自当好生规劝。如若一味媚上,想着主子能多宠你们几分,便是打错了如意算盘。”
底下一个穿着靛青棉衣的中年婆子面皮一紧,她近来为着能讨小姐欢心,没少让他男人出门寻摸些小女儿的新鲜玩意儿,光是那些金贵的扇子,就买了不少回来。如今夫人这话,怕不是在敲打她。
她心中慌乱,脑子却还算清醒,此时若站出来,岂不是不打自招?还是稳妥些好。
盛夫人骂了一遭屋子里的下人,又见女儿低眉顺眼站在下方听训,心里又软了几分。
“罢了罢了,都下去吧。”她摆摆手。
待众人鱼贯退出,盛夫人这才叹了口气,拉着女儿坐下道:“就先别装了,我可不吃你这一套。”
听了这话,耿小姐展了笑颜,握着母亲的手撒娇:“娘,你别生气了,我下个月少花些便是了,对了,我还给娘挑了把扇子,最衬您的气质。”
说完便转身取出个木匣子,盛夫人一瞧,见那木料子普通,心有疑惑,不由开口调笑道:“这是精打细算到娘头上来了?”
“娘冤枉我。”耿小姐娇嗔着将盒子打开,只见里面果然码着一副绢扇,绣工精细,边缘处还缀着几颗米粒大的珍珠,泛着温润的光晕。
里面的东西倒是不错,盛夫人道:“扇子还算入眼,只是这盒子不好。”
“这扇子我也喜欢得很。”耿小姐凑到母亲身边,“但想来给娘才合适,另外我还让人加了几颗小珠子,您猜猜,这扇子统共才花了几两银子?”
盛夫人一听女儿这话,就知道这丫头是在给自己找补,明里暗里在说自己节省着呢,她轻哼一声,道:“你喜欢的东西还有便宜的?我瞧着这扇子没有五两银子下不来。”
“娘,这你可就猜错了,总共才二两银子。”耿小姐狡黠一笑,眼波流转间又补了一句,“啊,其实也不全是,我另使了一两银子让人镶珠子,这扇子本身才值一两。”
盛夫人听了这话,眉头一挑,顿时来了兴趣。
她娘家是做生意的,嫁到耿家后,这些年虽做着官太太,手上却也打理着好几家绸缎、胭脂铺子,市面上的行情哪有不清楚的?
这扇子这般品相,不应该是这个价呀?她心下生疑,顺手从匣子里拿出绢扇,就着天光细瞧。
这一瞧,还真令她看出了端倪。
“咦?”她用指甲轻刮了下扇面,“这扇面……竟是用丝线缠的?”
“正是,我瞧着也有趣得很。”耿小姐凑上前,葱管似的指尖点在扇面上,“那摊主说是淮阳府独一份的手艺。”
盛夫人就着光慢慢转动扇柄,就见那扇面在日头下也泛着莹润光泽,和上好绢布也无什么差别,不由暗暗称奇。
“这倒是个偷工减料的好法子?”
“娘。”耿小姐可不认同这句话,“女儿觉得可没什么区别,而且那普通样式的,才卖四钱。”
“就是便宜,也不该买那么多。”盛夫人瞥了一眼女儿,没好气道,“你统共就两只手,要这许多扇子,莫不是要学人家开铺子不成?”
耿小姐也叹气,细声细气解释道:“近来小宴颇多,女儿也愁得很,总不能失了咱们的面子。”
盛夫人闻言,指尖在扇骨上轻轻敲了两下,冷笑道:“如今衙门里新到了老爷,瞧不清是什么情况,你绕着王家那丫头些。”
祝大人膝下只有一子,中了秀才功名也算年少有为,但祝少爷早已成亲,祝家的儿夫郎此时正住在官宅内,王家还往上凑,真是拎不清。
耿小姐轻轻点了头,她也不爱和那轻浮人一块玩耍,也是不好得罪人,怕耽误家里事。如今有了娘的话,她也好推了这些事。
见女儿应下了,盛夫人便摇着扇子走了,这扇子她是真心喜欢,做得巧卖得也巧,她心里顿时有了个妙法子,只等着过几天后用。
小河村里的刘家人尚且不知晓这些事,他们此刻欢喜着也烦忧着,原因无他,这些日子累得昏睡都不敢,大的小的都吊着一口气,唯恐误了时辰。
如今家里只有刘大山一人下田了,虽说插秧可以要族里人帮忙,但兰知还是使钱请了两个工,如今各家各户都缺人使,花钱还利落些。
白日制扇时,他说道:“我可不用大家帮忙,如今大家伙的工多贵呀,我在外面请几个人,多给几文,连饭食都不用张罗,省心得很。这么着,三天估计就能插完。”
周禾香听着,想到家里男人这几日也累得很,但家里其他人也确实抽不开身,二儿子酒楼那边也不能常告假,于是拍手道:“我明日也请几个工,不能为了省这几个钱,把人累趴了。”
在场也有其他几个人应了,决定一同请几个短工回来插秧,熬过这段农忙就好了。
如今城里的扇子卖得好,一日百来柄都不够用,银子流水一般往族里流,如今的全堆在刘继宗家里,就等着端午那天分第一次账。
晚间周禾香把请工的事情和刘大树说了,他第一反应是不愿意,庄户人家请工的少,再说了,满粮不在,不还有满时帮忙。
“我不心疼你,还心疼满时呢。”周禾香将洗脸水往院里一倒,“你就别管了,短工我已经定下了,明早就过来,你带着一起去田里就是。横竖家里也腾不出手来做饭,我就多添了几文钱抵了。”
刘大树只好应了,心里却在嘀咕,这扇子的钱还没到手,倒先撒出去这许多。不过转念一想,单凭他和满时两个,确实有些转不过来。媳妇这般念着他,他心头又泛着暖意。
另一边,许斯年当着满仓和刘继宗父子俩的面点完账,提笔将账目又抄了一份,自己留了。随后将今日钱匣子里的钱尽数倒进族长家里红木箱子里,用一把大锁锁好。
做完这些,几人才有时间到堂屋歇脚喝水,刘旺家捧着茶碗,心头翻涌。这段日子的见闻,着实令他长了不少见识,短短数日的进账,竟是祖辈几代人的积蓄都抵得上的。
他忽然想起父亲常骂他鼠目寸光的话,此刻才觉字字在理。困守村中时,只见得门前三分地,如今跳出来,方知天地何其广阔。
其实刘继宗心里也慌,他是比儿子多长了些年岁,但也没见过如今这阵仗,这样多的银子放在家里,他睡着都不安心,夜里都要多起四五次。
满仓却没这么多心思发愁,他如今只想着先前说过的话,要尽快把货卖出去。
“大堂伯,如今县城里的扇子也卖出去不少,年后估计就没这么抢手了,所以烦请您多找几个机灵的,往临近几个城镇走一走。”
因着过几天就是端午,城里采买不光自用,更充作端午节礼相赠,是以节后销量应当要降。
刘继宗一愣,当即追问道:“非要等到节后?”
许斯年失笑,提醒道:“族长,您想想,节前咱们也没有这么多的扇子可卖呀!”
“哎呀,我真是糊涂了,是这个理,是这个理。”刘继宗捻着胡须,“既如此,咱们就节后去,你们说有中意的人选,也尽管说给我听。”
说完这些事,许斯年和满仓从刘继宗家出来。
路上,满仓突然道:“斯年,你若是想娶夏哥儿,我可以帮你开口。”
许斯年一怔,他这门亲事早就过了明路,怎么他这未来大舅哥还不知道?一个家里住着,这消息也太过不灵通了。
这般想着,许斯年便直接说了。
满仓却道他误会了:“你有这样的好本事,大可带着夏哥儿出去另过。”
这世上的人大多对赘婿有偏见,许斯年如今爱恋着夏夏,自然没什么。但人心何其难测,就怕等日后日子淡了,许斯年有了悔意,到时再将怨气发到夏夏身上,还不如现在将他俩分出去。
许斯年听懂了,但满仓大可不必这么想他。
“哥,你这话不对。日后成亲,是我和夏哥儿相守,不分谁跟了谁。无论是夏夏离开你们嫁给我,还是我入赘到你们家里去,于我而言,都没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