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边身子的热气散的很快。
莫上麟出去了,钟锦还跪在原地。屋子里的温度乍寒又暖,等门缝彻底阖上的时候,“七索”“二钱”的声儿又从牌桌上热闹起来。
也是,见点血而已,又不是死了人。和宣王混的心儿都不太白,钟锦告了歉,把芸娘拖出去。
金疮药好歹吊住一条命。
她把人推醒:“走吧。别去南街找那瘸子,回家。”
芸娘混沌的瞳孔骤缩,震了半晌:“你……”
钟锦比了个噤声。
“这世上没有锦子,也没有芸娘。”她摸出采买余下的一角碎银,和药一起放进她袖袋,然后顿了顿。
那目光有一瞬看起来遥远而荒芜,继而泛起一点点自嘲,吞下劝人的话头。
淡淡张口。
“走吧,先活下去。”
撺局的人离了席,世家子们便也没多留。
院里的杏花被这场犬马声色闹得有些蔫,钟锦遥遥瞧着,没骨头般一步一沓,眉心却渐渐皱起。
她闻着血腥味钻过花影。
是魏威。
心头一沉。钟锦紧接着就听见含混低语中爆出痛呼,四支木箭转瞬射出袖袋。
这连弩快且狠,但不伤人。魏威吃痛松手,带刺的花枝刚从鹤仙身上掉落,就捂住伤口拾箭反掷,力道竟然是个练家子!
钟锦没有暴露的打算,按弩迅速后撤,一道风却突然劈花而过。她立刻抬袖遮脸,忽听见一声惊叫——
那把飞刀竟堪堪擦过魏威头顶,削冠而落。
抬眼。
果见刚刚解完热潮的莫上麟遥遥举杯,比了个好戏开场。
当真低估了这厮。
然而宣王爷没有露面的意思,钟锦皮上也缓缓一笑,浮乱的气息支撑进躯干,入了戏。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她走出来,见长发断根飘落,黏进粘腻血痕,柔声,“魏公子这份礼重。”
魏家世代文臣,改朝后逐渐没落,君子六艺再如何讲究,也不过是吓唬病号的花架子。这会儿精/虫气节在脑子里挤成面饼,魏威竟眼睁睁放任钟锦拾起那断发,“啧”了一声。
“您还怎么见人啊。”
魏威心里头那根柱子,轰一下就塌了。
钟锦眼神间示意鹤仙离开。
她早听说魏家得了一门好姻缘,定亲的是江南皇商戚家之女,脾气爆又看脸蛋,不难解释魏威为何抢着时间如狼似虎。只是这人对残酷事实也并不很清晰,仍要强调。
“本公子先祖位列三公,父亲是五品……”
“抱歉,从的。”
钟锦笑得温和:“小的赤脚不怕穿鞋,要想此事人不知,别的没用,您给银子。”
“都这样了你还想怎么不被!”
话音带怒,钟锦却再一次理所当然。
“您跑啊。”
她分明盯着眼前,余光的挑衅却明目张胆散出去,和楼角上的莫上麟交了个锋。
“跑,又不是逃。”
“离京游历,体恤民情。跑个一年半载,还怕没有头发么?”
宣王爷刷得冷了下来。
这位主子看起来着实怕寒,明明身上新换的氅衣厚而沉,面色却白的很,人冰溜子般风吹不动,丝毫不如他那刀利落。
钟锦瞧他走过来。
那声音也讽。
“讹他一千两,”他笑了一声,“不该有本王的一半?”
钟锦把刀矢拾回来:“王爷怎知小的没留。”
莫上麟没有接话。
吉祥赌坊的杏花开的很密,挡住了大半阳光,也遮掩住钟锦奇绝的才华。
她的家世很简单,可以说一无所有,却靠着赌坊里只言片语,迅速拼凑出了皓京云谲波诡的轮廓,她甚至能猜出宣王瞧中的不是魏威而是戚家,横刀掀桌,又顺水推舟。
毕竟出了城,再想对魏威做什么的确容易的多,自然值那五百两。
莫上麟背着光,神色幽沉。
他不说话,四周的空气便渐渐稀了,连带鸟兽虫鸣都好似感受到抽丝剥茧逝去的生机,被透骨的压迫逼得喘不过气,一齐噤声。
钟锦肌肤也有些发毛,冻煞天地的杀意似乎还刺激到了腕伤,她拿刀的手有些抖。
就见莫上麟又瞧上她腕。
那儿今天缠着帕子,结打得很丑,大约是脏了宣王爷高贵的眼,他凌厉中竟然流出一丝淡淡的嫌弃。
空气一下流转起来。
风重新吹过枝桠,粉蝶跃出蕊间。
她没注意到微红花瓣落进发冠,瞳孔中倒映出的流光溢彩却被眼前这厮分毫不落收进眼底,然后不知怎的,抬指抓住钟锦小臂,伸进袖袋。
“这瞧着有点意思。”
不等钟锦拒绝,他那把小刀已入鞘丢进钟锦怀中,把玩着连弩强买强卖。
“御赐的玩意,不想要就丢了。”然后半低下身,缓缓开口。
“但不是每次都有人像本王一样好心,明白么?”
钟锦一句话噎在喉咙,微微欠身,余光却跟着莫上麟的背影移向前楼。
突然笑了。
“我不好心么?”
“王爷多想。”
“好心下的通经散,不如春药劲道。”
那背影一滞,寒意冻住了大半个月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