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晃动着靠了岸,不一会儿就停得稳当了许多,岸上的声音嘈杂起来,许如风睁开惺忪的眼眸,望着头顶的方向发呆。这么多年以来他看过塞外的鹅毛大雪,登上过巍峨的高山,在此时乘船顺流而下,来赏江南春景。河里的水不甚冷,风也不太凉,再次见高松,竟是他命悬一线之际,这让许如风的心底生出来一丝眷恋,他从没有像此刻这样,渴望自己和这个世界有联系,曾经像飞鸟一样自由自在漂流的生活过去了,他宁愿做一只风筝,把线交到她的手中。
靠岸是一个热闹的市场,瓷器、茶叶、玉器……应有尽有。高松看上去精神矍铄,没有见过这等热闹市井气的他显得兴奋极了,一直在帮着许如风还价,最终竟比他预算的还多了两成。许如风遣散了跟着的帮工,付了工钱,有一个机灵的开开心心拿着钱说:“许老板有事还来光顾大家,我们一定尽心帮衬。祝许老板生意兴隆!”
一个年长点的撞了一下他的肩膀,戏谑道:“祝许老板早生贵子。”说得一行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许如风拱手道:“借大家吉言,也祝各位一帆风顺。”
辞别众人,许如风从怀里摸出来一锭银子道:“义父,多年不见,我们找个地方好好聊聊,今日不醉不归。”
“你这小子,不着急去金山寺了?”
“佛门重地,自然要心敬方能神灵,我这个俗人,还是在此地畅快畅快再去。”
酒一杯杯倒上来,许如风的脸颊微红,他一手按着酒壶,一手端着酒杯斟满,又给高松斟满,盯着他说:“义父,到底出了何事?”
高松端起酒杯一口饮尽,用手指捏着酒杯,几乎是咬着牙说:“我本大周先帝的托孤重臣,十几年来夙兴夜寐,只等幼主长大。现如今幼主已然成人,同为托孤之臣的他们都已经先我们而去。皇上时常看着我斑白的须发叹息,他本是一位极有智慧的圣主,是我大周的福气,却与我意见相左,势同水火。”他眼神里提着的一口气忽而松懈了下来,精明的目光顿时柔和许多,目光穿过烛光,像泛起波澜的湖面。天黑了,高松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今年年初,皇上提议修一条运河,就是我们昨日行船的那条河,与二百里外的青水打通,自此,水路可知京城。我不同意。皇上只顾晚上能不能吃到江南的鲈鱼,却不想为这一条鱼而已,何必劳民伤财挖一条河。皇上倒没说什么,那几日京中雪大,皇上知我劳累,让我在家中休养了三日。待雪停后,湛蓝的天空下金光耀眼,洁白的屋顶和街道映着金灿灿的阳光,晃得人眼睛疼。待到了御书房,我同往日一样静候皇上宣旨,却迟迟没有旨意,才知道皇上竟把奏章批阅搬至寝殿,由内侍宦官们日日将奏章呈送进去。唉……”高松摇摇头,闭上眼睛,整个世界都暗了,漆黑一片,如同当时听到这个消息一样,“机务处”,这个被创造出来的名字雷电一样劈到他的头顶,他颓然泄了气,端起酒杯默默饮者,不一会儿酒壶就见底了。
许如风见状赶紧叫了两壶酒来,他本身是洒脱不羁的性子,怎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既然说起来,就要说尽兴,于是你一杯、我一盏地又吃起来。民间早久盛传,当今皇上和当朝首辅不和,没想到已经到了这种水火不容的地步。
许如风仔细回想了一遍当晚救高松的场景,只觉得脊背发凉,若是晚了一步,他定然已经归西,怪不得恍惚间听见他说不知是天灾还是人祸。
窗外细细簌簌下起雨来,清晨时,一切都被洗得焕然一新,窗边还能闻到清新的泥土芬芳,混着新长出来的青草的味道,告诉沉睡的大地:春天来了。
许如风收拾了行囊准备上山去往金山寺。高松却因为宿醉有些不舒服,耽搁了两日才出发。
金山寺在城外的一座大山的半山腰上,据说这里每当日出之后,整座上都被金灿灿的阳光环绕,因而取名金山寺。
许如风日日都去佛祖面前祷告:“祝愿江萱一路顺利。”只是日日不见她的身影,许如风心里打了鼓,于是又跑去观音前面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口内喃喃道:“菩萨保佑。不管她是否前来赴约,都保佑她身体康健、万事顺遂。”他说完也不着急起来,怡然自得地闭着眼跪在那里,仿佛多跪一会儿就显得更诚心似的。
寺里的大小和尚许多都认识他,还有的小沙弥笑他痴。因为日日祷告,他已然在金山寺出了名,总有些羞赧的大家闺秀忍不住跪在他旁边,默默祈祷完自己的心事,悄悄看他几眼再走,后来甚至成了一种风气,他竟成了城中少女们谈论的对象。愿意相信神佛的人,把许如风当成一种虔诚的信仰,在上香的同时瞻仰他的俊秀容颜。于是一时间,金山寺的香火竟更旺了些。
这一日来了个男人,走路的时候卷起一阵风,重重地跪在许如风旁边的垫子上,闭上眼睛说:“愿我此行顺利。”
许如风心底唬地一惊他这个痴情汉的形象不知怎的在金山寺出了名,但往日里都是些足不出户的姑娘们往他身边凑,他虽觉无缺,也都是在确认过不是她之后飒然自去。只是如今这位着实让他有些惊吓,若说姑娘们仰慕他,尚可说得过去,但是如今来了个身材颀长,五官端正的大汉,着实让他心里害怕。恰好对方也睁开眼看着自己。许如风重新跪了回去,一时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尴尬得脸都红了。
对方却平静地看着他。只见他目光刚毅,一副不容置疑得冷峻面孔下,长着一双能看透人灵魂得眼睛,放射出如光如电的目光。饶是自信自己长相的许如风也有些泄气地低下了头。
“倒是俊俏中不失灵动,秀美里又带果决。怪不得近来竟成了闺中女子们争相取夺的人。”
许如风听了这般嘲讽,一股热血涌上头顶,涨红的脸颊把肤色趁得黑了,却更显男儿气概,他咬牙道:“若是为家中女子相看,那倒不必了,我自认是个信诺的君子,在此地等我的青梅竹马来赴约,其他人,我是不会多看一眼的。”
“听闻你等了许久也不见人来。难不成你要等一辈子?”
“她若不来,我就去找她。曾经我只想着看看大好河山,以此为乐,许多年过去了,却越来越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我想跟她走,做一只归家的雀儿也好。”
“这些肉麻的话,你还是留着给她说吧。”那人站起来掸掸衣服,风神俊朗,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出去。
许如风看着他的身影只觉得似曾相识,只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颓然转过头跪在那里,眼睛盯着一块砖的一角发呆。
“菩萨在上,信女有三愿望菩萨保佑。一佑家父身体康健。二佑我的马儿连日奔波能够适应。三佑信女大饱口福。”
“四佑早日见到如意郎君。”许如风颓丧的脸在听到她声音的一瞬间来了精神,身体惊讶得愣在那里,心却突突直跳,他耐着性子听完江萱的愿望,忍不住揶揄她。
江萱没好气地睁开眼推了他一把,再次认真地说:“菩萨保佑。”
许如风敛了嬉皮笑脸,庄重地在垫子上叩头道:“谢菩萨保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