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反抗过的。但越反抗,她越嚣张,从一月寻一次麻烦,到十天半月,最后演变成三五天。后来,他学乖了,不论尊严如何被践踏,总是嘴角微扬,缄默以对。
薛柔施舍给他一个正眼。哪怕她个头矮,必须仰望于他,那双秋水眸里蓄着的,仍旧是终年不散的傲慢。她吃吃讥笑道:“她们知道你有如此下贱的一面么?”
她们——隔三差五对他阿谀奉承的舒婕妤薛嘉母女。这对母女贪图太子的身份,企图为以后的好日子铺一条通天大路,假如她们见识见识堂堂太子对她低声下气、没脸没皮的下贱样儿,还会处处捧着他么?
薛柔有一个确切的答案,薛怀义亦然。
薛柔眼波转向绿莹莹的湖面,人丛里没有薛嘉。哼,八成是逮着薛怀义在此,巴巴儿往过赶呢。
果然,鹅卵石小径上,薛嘉率其婢女迎面走来。“太子哥哥!……十妹妹。”口吻如表情,对薛怀义由衷欢喜,对薛柔强颜欢笑。
薛嘉像块烦人的饴糖,直往薛怀义身边黏,薛怀义最知分寸,站远了些。薛嘉有所察觉,唇畔笑意僵了一瞬,后佯装无事,笑盈盈说起方才的乱子:“也就是十妹妹,才好治一治那祁三,要不然他也太猖狂了。”
祁化在家排行老三。
薛柔眨眨眼问:“我不管不顾打了祁三,父皇母后得知以后肯定会怪我,没准还要责罚我。如此,八姐姐也能高兴得起来吗?”
薛嘉一怔,待回味过来,不觉咬牙切齿。谁怂恿她薛柔打祁三了,不是她自己干的么?若事后被罚,那也是活该,竟然有脸给她设套?呸!
“妹妹占理,父皇娘娘怎么会怪罪妹妹呢?”薛嘉松开牙关,温婉笑道,“如果妹妹真挨了训,那我愿意陪妹妹一起。毕竟妹妹闯祸,我这个当姐姐的没能及时阻止,也有错。”
便是这等宁肯委屈自己的识大体品格,在父皇面前上演了一遍又一遍,骗得父皇怜香惜玉,日渐爱惜她们母女了。薛柔听笑了,差点拍手捧场:“八姐姐真不愧为淑女,真令我自惭形秽呢。”
薛嘉别一别鬓角的碎发,装傻充愣道:“妹妹休折煞我了,怪难为情的。”
再待着,薛柔怕按捺不住暴脾气而同薛嘉撕扯起来,就叫上三喜扬长而去了。
*
是夜,寒意料峭。
东宫书房内,薛怀义伏案,挑灯抄经。
乍然疾风四起,刮开虚掩着的窗子,冷风呼啸而入,吹乱经书,书页哗啦啦作响。
程胜闻声,轻步进来关窗,忽见一张纸随风飘落。程胜俯身,拾起那纸,但见素纸上勾勒出一副人像——绝代佳人,冷若冰霜。程胜心惊,这……这画的明明白白是十公主啊!
薛怀义起身推上窗子,语调平平:“放下出去吧。”
程胜呼吸一紧,不觉又瞟手中的画像,惊疑交加。当真是十公主,那对眉眼,冠绝京城,绝对不会认错!而且用笔也是太子殿下惯用的手法……
唯恐露出破绽惊动薛怀义,程胜故作无知,将画儿背面朝上安置于书案一角,躬身告退。
门户闭严,四下无风。偌大的屋子内,落针可闻。
薛怀义沉沉瞧着那微微泛黄的画纸,好似有什么冲出记忆深处,汹涌翻腾了起来。
“小十,从今以后,怀义就是你的哥哥了。来,叫哥哥。”八年前的景帝牵着八年前的薛怀义,对小小的薛柔说。
“我只有三哥哥、九哥哥,没有叫薛怀义的哥哥!”刚满六岁的薛柔,踮着脚双手抱下窗台上的花瓶,正冲着薛怀义砸了过去,“想当我的哥哥,你不配,永远都不配!”
薛怀义被砸个正着,两只手鲜血淋漓。景帝一言不发,挥手示意嬷嬷带薛怀义去包扎。
薛柔心如磐石,诸如野种、贱种、狗奴才的词汇都在薛怀义头上用过,唯独“哥哥”,从未有过。
啪嗒啪嗒——豆大的雨点打在窗棂上。下雨了,今年的第一场春雨。
薛怀义取了画像,摊开,再度执笔,在那螓首蛾眉上一笔一画地描摹。
这张脸,在他的世界里横行霸道了整整八年,生生将他的傲骨打得四分五裂,拼凑也拼凑不起来。
这眉,这目,这唇,深入骨血,此生难忘,尤其这双杏眼——原来少女的眼睛里,装着的不止天真烂漫。
遇见她后的岁月里,他夜夜难寐,满心满眼全是她的音容笑貌,已成了心魔,无休无止地折磨着他。但他仍要将她的脸画下来,一分不差地画下来,以此警醒自己,在这副美艳皮囊之下裹着的,是一副蛇蝎心肠,歹毒,可恶,可恨。
雨淅淅沥沥下了一整夜,东宫书房的窗纸闪了一整宿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