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你昨日去尤府了?”
张由踏入府中,将那历经风霜的外袍卸下来,贴身丫鬟熟稔地伸手接过。管家端着乌木托盘,盘中置着一只紫色漱盂,迈至她身前,唤了一声:“大小姐。”
这是张由的习惯,但凡从酒楼回府,第一件事便是漱口,漱去口中的酒气,就如漱去整夜的疲累。虽说她不用陪客人饮酒,但夜晚善感,自己又是个酒蒙子,酒又无时不在散发魅力,她做不到视若无睹。
她点头应了一声,端起漱盂,送至唇边,含在口中,两腮随之鼓囊起来,上下左右细细漱涤后吐出,这才不紧不慢地回复张固的问题,道:“爹既然知道,为何多此一问?难道我去哪里爹也要管管?”
张固坐在中堂那雕花木椅上,厉声道:“你宁愿赠与外人数车之酒,都不愿给家中带一壶回来?”
张由扯了扯唇角,笑道:“娘又不爱饮酒,小妹要想喝自己会去酒楼,带回来给谁?”
张固似乎想说什么,但又有些顾虑,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
张由又问:“爹你不是最嫌我那酒楼吗?会喝我酒楼的酒?”
要知道,张固从一开始便强烈反对张由经营酒楼,他觉得这鱼龙混杂的地方难登大雅之堂,非正业。多次劝告张由,让其在家安稳待着,待到婚配年纪寻个合适之人嫁出去。可张由偏不如他愿,酒楼照开,并放言终身不嫁。
随着酒楼生意日渐兴隆,招牌拟琼更是誉满天下。张固身边同僚都无一不在称赞其酒美味,同时也不忘记夸他有一能女。哪怕如此,张固也不曾去尝半口。并非他不馋其酒,只是碍于面子,强行压了下去。起初有多反对,现在就有多狼狈。
他被张由这句话堵得哑口无言。
张由瞧着张固并未言语,清楚此次话题已然终了。昨夜一夜未睡,此时困意正盛,这就准备回寝补眠。然而脚步刚一迈出,张固却突然开了口。
张固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道:“你昨日此举在城中传得沸沸扬扬,我是怕你被人妄加揣度。”
张由转过身去,无所谓道:“是说我讨好尤术士?还是喜欢尤术士?”
“你既已知道,就别走得太近。你本就待字闺中,名声……”
“反正我又不会嫁人,怕什么?”张由笑道:“况且讨好是真,喜欢也是真,我还怕他们不传呢。”
张固不可置信地看着张由,神色里满是发火前的信号,然而他刚说出一个字,张夫人却突然出现,及时吐了一口唾沫,将那火苗扼杀在摇篮里了。
张夫人牵着张由的手,“由儿嫁不嫁人、喜欢谁,全由她自己做主。你没有权利干涉,我也没有。你要嫁你自己嫁去!”
“你……”
张夫人完全不给张固发表意见的时间,又道:“你也不算算,就你那点俸禄离了由儿你那美妾穿什么戴什么?人还愿意给你生孩子啊?你想要儿子,老娘不想生了。由儿便替你供她……”
张由虽然明白母亲心意,但这些话她听了没有一千也有一千了。她打了个哈欠,道:“好了,娘,那你们聊,我先……”
张夫人拍了拍张由的手背,心疼道:“由儿,你也辛苦一夜了,快去休息吧。对了,你小妹呢?怎么没跟你……”
“她去找那谭至肯了。”
张夫人一听,眉梢拧成了嫌恶两字,问道:“她又去找那浪荡子干什么?”
“借人。”
“谭少爷,怎么找你借几个人你便如此不干脆?平日里本小姐也没少帮你吧?”
张曲拎着那精美的瓷瓶在谭至肯眼前挥去挥来,瓶中液体随之晃动,发出沉闷的咕咚声,显然液体较满,瓶内所剩空间不多。
谭至肯用折扇将那瓷瓶推向一侧,从躺椅上站起身来,回道:“不是我不想,而是她们全被我遣散了,我也不知道她们现在去哪里了。”
张曲一听,差点将那盛着拟琼的瓷瓶摔落在地上,还好她反应迅速,稳稳地保护好了它的生命安全。
她轻轻地将其放置在一旁案上,这才道:“遣散?为何?你打算改邪归正、重新做人了?”
谭至肯认真地思索着,片刻后点点头:“可以这么理解。”
张曲从小与谭至肯一同长大,对方什么习性她岂能不知。她轻笑一声,嘲道:“你逗本小姐玩儿呢?就你那死性你改得过来?”
谭至肯叹了口气,道:“信不信随你。”
虽没心思逗张曲玩儿,但他突然想起今天鹦鹉还未进食。他立即迈至鸟笼前,将坚果喂到鹦鹉口中。这才想起询问张曲寻她们的目的,问:“你找她们做什么?”
张曲将那酒瓶打开,就着酒瓶往嘴里倾倒,瓶口与唇的距离稍远,却一滴未洒,她豪爽地吞入腹,应了两个字:“揍人。”
“揍人为何找女子?男子不是更……”
张曲眼中猝地生出一把利刃,她冷哼一声:“你不懂,好色之徒就该由女子来收拾!”
“那你自己呢?整天跟那些个……”谭至肯话未说完,便被张曲一计眼刀刺了个窟窿。为了填补那窟窿,转而道:“那我去给你雇几个女打来……”
张曲连忙摆手,“不行不行,我们这是小吵小闹,雇打手那性质就变了,一旦事发,官府追究下来,还得连累咱爹。”
张曲幼时隔三差五便会去谭府,谭夫人总做点心给她吃,给她添置新衣,梳头洗脸,对她极好,就像对待亲生女儿一样。她也特别喜欢谭夫人,小孩子喜欢什么,只会用简单的方式去表达。之后便天天跟在谭夫人后头娘啊娘的喊,谭夫人不仅没制止,甚至默许了。只是两家长辈尚未正式结成干亲,谭夫人就生病离世了,此后便没再提起。
谭至肯思索片刻,点点头道:“也是,那怎么办?”
“我另想办法。”
谭至肯缓缓行至桌前,取杯盈拟琼,粉嫩嫩的酒水至瓶口缓缓倾出。
张曲突然想起什么,问:“你昨晚去尤术士府中喝酒了?”
谭至肯得意地挑了挑眉梢,端起酒杯对张曲作了个碰杯的动作。
张曲上次在酒楼见过尤此,只是尤此当时戴着面纱,她又离得远,没看得透彻。
“听说那尤术士常爱戴面纱,是不是因为她嘴唇有什么缺陷?”
谭至肯闷完杯中酒,道:“确实有点缺陷……”
不等谭至肯说完,张曲大力一拍桌面,作出一副“果然不出我所料”的模样,高声道:“还真给我猜对了!是龅牙还是歪嘴?”
谭至肯乜斜了她一眼,“缺陷就是……”他摆了摆头,“太完美。”
正如张曲所说,尤此确实是有缺陷的,不是龅牙也不是歪嘴,而是嘴硬。比如他酒量不佳却爱逞强不认,他身体代谢能力差,却又常惹酒精眷恋,久久不愿离去。
这不,眼看今天一天就要落下帷幕,他却仍然躺在床上丝毫未动。
禾丰再次端来醒酒汤,皱眉道:“公子,起来再喝一碗吧。”
尤此拖着沉重的脑袋艰难地坐起身,伸手敲了敲自己的脑门,那神色仿若中药一般,散发着苦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