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宿里一片狼藉。
“他们袭了警,可以构成恐怖组织罪名了。”池田靖低头查看了眼自己的伤口,看见要往门外走的兰了扰,鹿璃厉声叫住了她。
“兰了扰。”
被叫的人停下来,转过头看她。
鹿璃好像有很多想要说的,但是此刻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你……打算干什么去?”
“我打算干什么,我干了什么,”兰了扰淡淡地说,“和你有关系吗?”
是的,和鹿璃没有关系。从头到尾她们的羁绊其实就是这么脆弱,或者说单方面依靠着鹿璃的物质条件和兰了扰的自愿参与形成,仅此而已。
这段关系里看似主导权永远在鹿璃手里,但实际上某人早已画地为牢,将桎梏缠紧脖颈,亲手递给了圈外的人——就连最后的祈求,都是如此的强硬,而卑微。
“你……跟我走,好不好?”
听到这话像是被逗笑了似的,“……跟你走?”兰了扰说,“跟你去哪里?回警局?还是去坐牢?你亲眼看着我杀了两个人,生物DNA采样我逃不掉——”她转过头,手里的收起的折叠短刀紧紧攥着,指节都发白了,“鹿璃,我老了。”
“我身上背着的人命比你吃过的饭还多,我流过的血,烂过的肉,化过的脓,生过的疮比你活过的人生都长久。”兰了扰没有看她,“你听见了刚刚那个男人说的话,你也明明知道的。”
鹿璃听到最后一句话,心里顿感不妙。
“你也明明知道我对你撒了谎,可是你愿意扯着谎而已。”
女人眨眨眼睛,海青色的眼眸水灵灵的,有那么清澈灵动。鹿璃就这么看着她,无言,心却一点点沉下去。
原来她都知道。
她果然都知道。
没有人是真正的说谎大师,谎言必然有漏洞,哪怕无中生有也总有破绽。经历的曾经成为故事和过往,有的是见证人,只有两种见证人是安全的:死人和没出生的人。
于是兰了扰除了在给鹿璃打预防针以外,一直规避她与跟自己的过去接触。就像她所说的,死人才是最诚实的。
活人都会撒谎。
包括她自己。
以鹿璃的思维逻辑兰了扰之前就说过不是普通人,她在暗示她。
只是鹿璃一直装聋作哑罢了。
六月的“扎的哈西”是一年以来最美的时候,绿茵遮着土瓦房,风带来凉意,吹进废墟一样的民宿。兰了扰跨出门外,天色渐渐暗下去,气压有些低,不知道是不是要下雨了。她脸色不好,衬得冷白的面如同透明易碎一样,忽然朝着远处眺望了一下。
“兰了扰!”
鹿璃胸口起伏,手指攥得发白,接下来的每一个字如同剖开喉咙,从大地里蓬出的沉痛和幽邃。
“我爱你。”
这次,那人没回头,也没停留,疾驰飞过路边的是一辆和刚刚匪徒差不多的改装混动SUV经典登山越野,车顶和车尾甚至加装了护手栏。飒气又低调的迷彩深绿搅着尘土与大地的黄色,来的措不及防。
似乎她和车里的人是接应好的,时速几十公里的越野几乎没有减速,从民宿前的土路掠过的一瞬间,兰了扰纵身一跃,精准抓住把手栏杆,侧身用腿勾住防撞栏,半挂式的悬在车身上。
鹿璃跟着冲出去,就要往重新起速的车上跳。池田靖眼神一凛,赶紧扯过她,成功阻止了这个不可能甚至会要了她命的动作。
“兰了扰!!”
只留给了她们一串尾气和小小的身影。
池田靖和她眼睁睁的看着离开的人,后者嗓子破音的一喝,甩开池田靖。“为什么!!”她怒吼道,“为什么要拦我?!”
“你这样会没命的!”面对鹿璃的质问,这个比她自己都了解自己的老友冷静中带着苛责,同样粗声喊道,“你想死吗!”
鹿璃松开她,后退半步的动作都有些不稳。“我像是那种有所欲望活着的人吗?”她看着她,瞬间噙满泪水,嘴角的笑很勉强,“……我这一年多活着,你看我,像活人吗?”
池田靖紧抿的嘴角没有吭声。
“我早就,是个死人了。”鹿璃眼底有些昏暗,声音回到耳膜处显得空灵遥远,“两年前的那场雪崩,亚莫错根的西南,我就应该被埋在那里。”
没有人知道鹿璃怎么在零下十几度的天气,大雪凛厉,不见天日,和自己昔日同甘共苦的四个姐姐的尸体熬过48个小时被找到。失温,休克,冻伤。
所有人都在庆幸拯救回来一条生命,但是这条生命在亚莫错根上的那一夜早就死了。
ICU的灯亮了28个小时,鹿昊毅破天荒的推掉了所有行程,李箐箐在接到这个不幸中万幸的消息软了腿,但是依旧坚持为自己女儿亲自手术外科部分。
“你说,凭什么我要活着呢?”
“我爱过的人,怎么就都是这么多灾多难呢!?”
人最无力的时候会有着最声嘶力竭的嘶吼,虚张声势背后是脆弱和空洞。鹿璃捏着心脏,感受着它没有目的的跳动,“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啊!?”
池田靖没有办法回答。
谁能告诉她呢。
鹿璃的每一次心里好不容易激起的涟漪,都是那么的痛苦。她每次都会错认那样的感觉,却在终于要直面的时候发现,那是刺向她春心始动的利剑。
“那也要先活着。”
池田靖蹲下来,拍拍挚友的肩膀:“想死太容易了,我们这种人要死也很容易。但是活着的人才是勇敢的,活着才能有可能。”
“不管你以后想要干什么,多么偏执或者疯狂,你先要活着,”池田靖搂着她,上手用力的搓了搓她的胳膊,“活着最重要。”
“活着才能说别的。”
鹿璃看着她,睫毛上还带着泪花,模糊的视线和记忆里的场景重叠。
“……你知道我想干什么。”
池田靖看着她,忽然笑了笑:“6岁,毛都没长齐,你就敢拉着我横跨护城河,事后把鹿叔和李姨吓得半死,胆子不是一般的大。”她开玩笑的说,“我俩都不是什么乖孩子。”
鹿璃低眉,语气坚定依旧:“我爱她。”
“……”
身后传来警笛轰鸣,池田靖转头看着姗姗来迟的同事,站起来,一面徒手拔掉嵌在小臂里的玻璃大块碎片。她知道她拦不住她,于是叹了口气,同样坚定的回答:“那就去爱。”
*
C市,军医院。
赖逍面对着病床上大马金刀坐着,满身带伤,新伤叠旧伤的鹿璃,手上捏着的碘酒棉球仿佛是夺命手术刀,嘴角抽抽的笑:“……尼玛德是不是神经病?”
鹿璃一声不吭的看着对方给自己把小腿里的玻璃渣清出去:“是池田觉得如果我这么回帝都会把路人吓到。”
一想到隔壁那个和她半斤八两的活宝,赖逍都快气的没脾气了:“我还真是特么谢谢你们考虑周到啊??”
“怎么就这么聪明呢?没考虑一下自己这个吊毛状态?”医生一边吐槽一边精准清理,但是还是阻挡不了鲜血涌出,“我就是他大爷的有病,明明知道你和池田一个人凑不出一个冷静的脑子!还默许你俩擅自行动!”
鹿璃皱起眉:“呃……谁说的,我们这种职业怎么可能不冷静——嘶!”
赖逍默默的丢掉一个粘满血的棉球,面无表情的看着她,咬牙低声威胁:“闭嘴吧你个扑街!”
护士把CT和核磁共振的片拿过来,赖逍把医护车推走,“你们两个吊毛,”她狠狠的咬牙,“本来身上就这么多毛病,你看看,你这个皮下肌肉损伤成什么样子了!还有,”她转过头严肃的说,“左小臂的神经断连,有一刀伤到神经了。”
鹿璃看向她。
“你这下真要安分了,我建议你把复查做了,谁知道会不会触及你那十几枚钉子。”赖逍无奈的扶着突突的太阳穴,“你自己跟鹿叔联系还是我说?定好票了吗,几号——”
“说过了,鹿叔让我俩在蜀渝先养病。”
赖逍顺着声源看去,包扎好靠在门框上的池田靖还是一副欠兮兮的模样,晃晃手机,露出一对虎牙和酒窝:“借宿你家。”
赖逍满脸黑线:“我家密码都在你俩手里。”
“反正呢,就是我伤着腿,梨子伤着手,不想住院,谁也走不了。”池田靖笑嘻嘻的耍宝,一边给对象回的自己身体健康吃嘛嘛香的消息一字不落,“没办法咯~”
赖逍带着医用手套,右手拿着镊子,染的血淋淋,颔首压出下三白忧郁的盯着池田靖:“我还没骂你呢。”
“等这阵子过了爱怎么骂怎么骂。”池田靖客服式安慰,一边凑个脑袋,“哟伤这么重啊?”
赖逍没好气的白了她一眼:“池姨呢?”
池田靖打字的手顿住:“回帝都了。”她说,“‘扎的哈西’的情况在接到我们之后立即报到省厅,又第一时间报告中央,上级指示现场一级警备勘检,我姑跟着证物第一时间飞回去的。”
短暂的沉默像是凌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