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不高不低,音色并无起伏,却像是刀锋贴着后颈,令人寒毛倒竖。
邓绥缓缓抬眸,只见一袭玄色袍裾自日影中踏出,下摆用金线绣着獬豸,神兽之目怒张,光芒灼灼。紧接着,她撞进了一双幽深到仿若无底的眼眸。如深井,如夜海,如吞噬一切的黑洞。
那人五官清瘦峭拔,面色如霜,神情却含笑不笑。他的手左垂,拇指戴着一枚温润的白玉扳指,内侧染着一抹几不可见的暗红血斑,像是不久前才碾碎过一只蝼蚁的心脏。
掖庭令郑众。这正是那位后来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之笔,辅佐和帝诛灭窦氏一党的宦官巨擘。他低低俯下身,几乎与邓绥面齐,那双眼微眯,笑意凉薄,嗓音轻得如耳语,却字字敲击骨髓:
“邓家的姑娘,”她顿了顿继续道:“陛下让咱家问一句......”
邓绥指尖骤冷,心跳陡然漏了一拍。
郑众的唇贴近她耳侧,语气极轻:“铜匜,可还合用?”
她胸腔急剧收缩,一股比秋风还冷的寒意,从跪伏的地砖直透脊梁骨。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从踏入朱雀门的那刻起,她早已落入局中局、棋中棋。
傍晚,掖庭西厢。天色早已昏暗,暮霭沉沉地压在宫墙之上,掖庭西侧的厢房却仍灯火微明,檐下风铃咽咽作响。
三十位家人子依次在通铺上落座,犹如一群初投罗网的幼雀,彼此陌生又惴惴不安。气息交错,衣角相触,少女们小声低语着,似乎一不小心说错了什么,便会被这深宫沉沉吞没。
邓绥被分到靠窗的一隅,按理说这应是清静之地,可窗棂外却立着一株形如枯骨的老梧桐,早年枝繁叶茂,如今却只余斑驳枯枝,在夜风中“沙沙”作响,枝丫映在窗纸上,如同鬼影舞爪,令人毛骨悚然。
“听说这树是孝章皇帝亲手所植。” 一名身形瘦小的少女压低声音说,“自打窦太后崩后,它就再没抽过一片芽……好像也随她一起死了。”
邓绥垂下眼睫,指尖摩挲着袖中的铜匜,心中一动,正欲接话,忽听“哐啷”一声。
门被粗暴推开。风卷着夜气灌入屋中,带来一股湿漉漉的泥腥味。几个原本半倚着的小姑娘登时坐直了身子。
门口立着阴陶,依旧笑意盈盈,眉眼如画,只是笑中藏针,目光犹如挑钩,拎着一团浸湿的包袱,后头跟着两个眼神凶悍的侍婢。
“邓妹妹。”她的语气亲昵得几乎令人错觉她真是来寒暄的,“听说你今晚洗了备用衣裳,怎的不见人去井边取?姐姐替你跑了这一趟,可真冷得打颤。”
说着,啪地一声将包袱甩在地上。布料摊开,露出那件原本叠得整整齐齐的天青色深衣。此刻已被井水泡得彻底变形,水痕未干,袖口起毛,前襟还被扯开一道裂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蓄意撕破。
空气骤然凝固。这一夜,便是她们明日登阶面见贵人的前夕,衣冠仪容,皆在评分之列。这场“意外”,无疑是一次下马威。
侍书脸色煞白,几乎要哭出声来,跪在邓绥身后小声恳求:“姑娘,我再去井边碰碰运气,或许还能洗净、晾干……”
“别急。”邓绥轻轻按住她的手,动作柔和却沉稳。她起身,裙摆扫过湿衣边角,踏着寂静向阴陶走近几步,目光缓缓落在她腰间那枚玉佩之上。
那是只凤纹佩,玉质细润,雕工精良,纹饰清晰。但邓绥的目光只停顿一瞬,便淡淡开口,声音不疾不徐:
“阴姐姐倒真是识宝之人。”她声音温婉中透着一丝锋意,“只是有件事,不知姐姐可晓,汉宫旧制,凤纹佩饰,以羽为尊。真正的帝后所赐之凤,其尾羽应几根?”
阴陶一愣,本能地脱口:“自然是……五……”
“错了。”邓绥垂眸轻抚袖中铜匜,指尖落在那行细若蚁行的古纹上,唇角微扬,“九尾。永平年间,明帝特下诏书,曰‘九为数之极,象天命不移’,自此凤尾增为九,以分贵贱。”
她语声一落,室内静得仿佛连风声都噤了。凤尾九支,为皇太后、皇后之尊。阴陶腰间所佩之凤,尾羽九枝分明,却非制所当得。僭越,足可问罪!
少女们面面相觑,视线从阴陶腰间移向她面庞。那一刻,邓绥虽未言明一句质问,却已不动声色地把这场羞辱原路奉还。
阴陶的脸倏地涨红,捏着衣角,半晌才咬牙切齿地低声说:“你……”
“肃静!” 一声厉斥打断了两人间紧绷的气氛。
掖庭嬷嬷提着一盏纸灯笼踏入房门,脚步沉稳,声如敲钟。她目光如钩般在众人脸上一扫而过,仿佛连她们心底的心思都能洞穿。
终于,那目光停在了邓绥身上。
“邓氏女,周贵人召见。”
众人皆愣住。夜半召见,非吉即凶。尤其是周贵人,那位曾由和帝亲封、又因“言直”而被窦太后冷落的贵人,近年一直闭门不出。
她为何要见邓绥?
而邓绥却神色未动,只拢了拢衣袖,低头应道:“诺。”
她的背影在灯影中越拉越长,越走越远,仿佛已迈进一场更深的棋局之中。
这场召见,即将是她入局真正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