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场考试榜单出来,元家兄弟忙不迭回去,想着听一听明日殿试的讯息,谁知那边忽然安静了,半日过去连一声走动都不闻。元时不甘心,大胆出去绕过房舍,来到阳面房间外,惊见门上落锁,人早不知何时走了,难怪安静若此。元时回去将所见告知元旬,元旬调侃道:“看来咱们这边的邻舍气运还不及阿手呢,必是没有熬过这一场考试,回家了。”
元时寻思道:“你竟未察觉出个中蹊跷?”
元旬大大咧咧道:“什么蹊跷,不过一群显贵子弟而已,考得过,那叫锦上添花,考不过,回家打理祖宗基业。关心他们,不如好好想想明天的事吧。”
元时这才作罢。
终于到四月初一殿试,元时见应云手恰巧坐于旁边,之前的拌嘴令两人都堵了一腔火气压在喉咙底下,谁也没能先道出一个字,转眼落座,更无说话机会。
考试开始,元时接到试卷,朝卷头一扫视,暗叫一声“不好”。听闻历次殿试均由当今天子亲自出题,看来这位天子的心思着实难猜,竟然用了《尚书·咸有一德》中的“惟吉凶不僣在人,惟天降灾祥在德”一句。元时想这句话虽浅显,文章却不好写,要命的是文章要呈与重臣乃至天子审查,若说得深了被判个“大不敬”之罪,轻则功名全无,重则性命有害,说得浅了则流于泛泛,于成绩有碍,还不能显出露骨之言、谄媚之姿,只好提笔细细斟酌,略挑眼两边瞥一瞥,有的已动笔,有的仍蹙眉,再见应云手习惯搔搔后头,知他也遇了困境,不禁暗喜。谁知应云手忽而低头认真作答起来,且一提起笔来就不再停顿,唬的元时也不知应云手到底暗藏多少功力未显露,再不敢想其他的,忙也专注自己家。
终于捱到终场,返程途中,元旬与元时并排走,忽然看见前面熟悉身影,开心朝前一指,元时一个没拦住,就听元旬高声唤道:“阿手,阿手!”
应云手闻声转头,面上却不再似前日的意气昂扬,眸中也有些怔怔的,迷迷糊糊看着元家兄弟快走几步到了自己身边,也不说话,只抿一抿嘴唇。
元旬关切问道:“怎么样?”
应云手摇摇头,随后才似大梦初醒般,转而问元家兄弟:“你们这次如何?怕是大局已定,只待明日唱名时高中状元了。”
元时倒是十二分得意,早将之前拌嘴之事抛却,开怀道:“我的心思是穷尽了,再不能考下去,只想着明日快些来,省得终日提心。”
元旬则担忧地望着应云手:“你该知晓,最后一场殿试非几大罪不黜落,不过名次有先后,只等着往家报喜,还担忧什么,可是想起来那些话说得不好,还是试卷出了问题?”
应云手赌气道:“我的试卷没问题,话说得简直太好不过。”
元时也察觉出异样来,追问道:“我可是见你笔下生风毫不停顿,不该是这副神色啊。”
应云手解释道:“就是那道‘惟天降灾祥在德’,我一看见就来气。可还记得咱们在贤州城外寄宿的道观中那位闵真人,他曾说山中有村庄,却不在大道上,非本地人寻不到望不见。后俩我一次与他闲聊,才知缘故,根本就不是担心山贼盗匪,而是担心官兵。他描述那副情形与望江一模一样,官兵假借剿匪之名,却比盗匪闹得还凶百倍,且一批过境扫荡刚走,一批又至,永无尽头,似我家这等原本虽不富裕却还算康实之家生生逼成穷迫不堪,可这些事,这些高官大员是否真能知晓,又有谁去偏僻如望江、险峻如聚贤山中真正巡视了解。这几年来,若非有曲先生时时照护,借他的功名之便与学堂名义替我家减轻租赋,我焉能读书至如今,焉能随你兄弟上京。既上京,既有时运进到皇宫大内,有些话便不能不说,今日不说,将来更无机会。”
元旬惊讶不能已:“你真将这些话写在试卷上了?”
应云手据实道:“比这些话激烈百倍。”
元时吓到环顾左右,低声道:“你照着书上的话,拿天子比夏桀了?”
应云手道:“还不至于。”
元时惋惜道:“不管怎么说,你的功名之路就此便堵死了。”
应云手坦然道:“只要他们能看见我试卷上的文字,知晓百姓的疾苦,足够了。”
元时不解道:“你这般吃力也要上京,一路进取,就为这个不成!你倒是意气充足,却不管用,若是你能得一二功名,造福一方百姓,也是你不白忙一场,如今算什么!”
应云手无憾道:“明日听一听你兄弟的名次,与你们一同欢喜一场,后日我就收拾行李返程。再住下去,不但无用,也没钱了。”
元旬与元时对视一眼,此情此境下,言语只是徒劳,惟有应云手一身轻松,神色凛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