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到,状元局中专管列队的官员先是引导大家按照甲第次序齐齐站于铜鼎之前,甬路之上,由礼部官员赞导大家朝着黄纸楼台拜三拜。下一步,大家分列两边,其中四十岁以下的站在西侧石碑之内,甬路西侧阶下,四十岁以上的站在东侧石碑之内,甬路东侧阶下。榜单之上最年长者先出列,仍旧由礼部官员赞,奚世纶作为榜首拜最年长者。紧接着最年少者出列,依赞拜奚世纶。
原来应云手还不是年纪最小的,五甲之中有个才满十七岁的,比应云手小了一岁,只是应云手位列前三,被陛下单独召唤问话,更为出名而已。而最年长的,就是那位来自睢川府,已经五十七岁的应云手老同乡,他也位列五甲。
等到议程毕,从早间就等候在一旁的官吏摊开厚厚一本花名册,众进士开始依着黄甲上的次序,自奚世纶始,其后是郎琼,其后是应云手,大家逐一在花名册写下姓名、表字、小字、年纪、生辰、母姓,以及其上三代姓名、在世否、曾任职务等事,无一不认真。将来这本册子会被官吏拿走刊印,凡在册者每人一本,原本经由贡院收藏,是为《同年小录》,进士无不珍惜若宝。再往后,这上面的字就会被镌刻石碑上,贡院前庭便又多一方碑,不论奚世纶、郎琼、应云手、元旬,乃至那位五十七岁的老进士,皆同秦感的父亲一样留名于碑,遗传千古。这也是那位老进士纵使拼命也要再搏一搏的缘故。
应云手写完自己的并未走开,而是立在旁边,干看着元旬排队写完,开心唤他。两人过去柏树下,应云手迫不及待问道:“小时这几日如何?前日乡会我以为有他,谁料还是没见到。”
元旬老实讲述:“他还能如何。其实那天的帖子上属实请他来着,可他死活不愿去,我也难劝动。如今他也不肯出门,日日憋闷在房间里。”
应云手犹犹豫豫道:“可将来你我都走了,他终归是要出门,要回乡的。出来之前我还听伯母提起,说你俩若得功名便罢,若没有,回去也该议亲事了,不能总耽搁着。”
元旬只道:“快别提这话,他岂肯回乡。”话已至此,元旬想着既然不能告知应云手弟弟当下的心思,转而讨好般询问道,“后面除却二十日去国子监拜谒先圣先师,还有几场乡会,剩下的就是闻喜宴了。我想着,那一日不但进士们全在,甚至还有当朝宰执、学士、各处文官在场,听说往年还许官员携带自家戏班、乐伎、仆从,乃至外面请来的鼓乐、百戏、杂耍等人,场面必定是千古难见的。到时谁认得谁,若是我劝动小时跟我一起去,你看见只做看不见,若是别人看见,你好歹帮忙劝着些。”
应云手忙道:“这是什么话!便是小时不肯去,我还要请他去呢,咱们三个彼此不照顾,指望谁来照顾。这几日奚氏兄长安排我许多事情,明令禁止我到处乱跑,否则我必亲自找小时去,揪着他的耳朵也必把他揪出来。”
元旬只是笑笑未言。
应云手继续喋喋不休:“大旬,我想着待一月期集过去,赴任之前,若得时机回家一趟。你回不回?”
元旬关切道:“想家了?朝廷期限不可违,尤其你是头三甲,多少双眼睛都盯着呢,万不能还没赴任先受责。”
应云手只道:“我与这边二位兄长说下,打算暂借他们些钱,尤其奚氏兄长,家族就在京城本地,万事便利。郎氏兄长虽来自北地,可他出身将门世家,自身有些积攒。”
元旬打断道:“你的钱不够了,只管跟我说,别找外人借钱。”
应云手忽而支支吾吾道:“自到了贡院,吃住都是公家的,便是有些花销,那二位兄长大我十来岁,都不肯让我这做弟弟的破费。我是想着回家还了你四叔的钱,退了亲事。”
元旬大惊,一声“这”刚出口,扭头看看那边一众人,拉着应云手走到更远些的石碑后面,低声道,“这如何使得!无故退亲,让家乡父老如何看待你应家。究竟为着什么?”
应云手说不出口,只道:“当真不行?”
元旬道:“咱们先不论亲疏。你使了人家的钱,拿着钱进京中了状元,回头轻描淡写一句‘还钱’,死活不认账,我问你,若是别人这样对你,你可忍得。到底什么缘故,说出来,有为难处大家帮你想主意。”
应云手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左右只是为难。
元旬顺着自己的心思猜测出一二,试探道:“可是你这几日攀上的什么兄长、什么长官,想着将妹子转卖吧。”
应云手急争道:“我在你心目中竟是这般人品!”口中掂量许久,终于缓开口道,“当年抢夺秦家东西的那群强盗里面,我见到过你四叔。”
元旬失落道:“我一家自此在你心中就是那强盗人品,你可是这个意思。算了,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纵使成亲,还有和离呢,都是后话。咱两个站着说了半日,我又在这里面住过,你也不打算邀我进去吗,你从前不是这般行事的。”
应云手扭头向着内院望望,想秦感此刻就在里面,二人见面数语带出真相,秦感若知晓自家老宅被元家霸占,以他如今武将手段势必惹出祸乱,不但害了他二人,亦连累奚世纶、郎琼、乃至贡院张大人等一众好心人。因此他又将头扭回来,低头犹豫道:“怕是不大方便。若你仍旧住在这里还行,如今……”
他一抬头,只望见元旬决绝背影离他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