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回家之旅变成了拖家带口的家庭团建,这是陈乱出发之前万万意想不到的发展。
不过在江浔和江翎加入后,陈乱本来略有些沉闷的心情倒是莫名的好了不少。
基地遗址坐落在城郊,外面又下起了雪。
陈乱执意要坐空轨,不打专车,江浔和江翎拗不过,只能也跟着上车。
此时陈乱正坐在靠窗的位置,硕大的雪花像蝴蝶扑向玻璃,空轨之下,是笼罩在铅灰色的雪雾里的斯坎普尔市区。
相比于启微市的奢靡繁华,作为工业城市的斯坎普尔要沉默稳重许多,随处可见高耸入云的烟囱和绵延成片的厂房。
大大小小的管道穿梭在楼宇之间,像这座铁灰色的城市虬结的血管。
陈乱望着列车下方的城市,终于将记忆中的画面跟眼前的慢慢重合。
那边的商业广场,以前是一座大型仓库废墟,他们从里面搜刮出来不少好东西。
那个体育馆,以前是废弃的居民区,里面有他们布置的一个小型补给站。
还有——
那座废弃的游乐场。
那个位置现在变成了学校。
这下好了,小朋友的乐园变成了小朋友的地狱。
陈乱勾起嘴角想。
越靠近城郊,陈乱就越感觉心脏像是被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兜住一般,闷闷地在胸腔里撞着。
直到他在地平线上远远地就看到了那座无比熟悉的黑色信号塔。
距离塔下不到三百米,就是S17地下基地的入口。
——也是他死的地方。
走出车站后,陈乱就彻底沉默起来。
在已经能远远地望见纪念馆的大门的时候,陈乱停下了脚步。
他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甚至有种,
想要转身逃跑的冲动。
他知道,这种感觉近乎于近乡情怯。
身后的江浔和江翎也默默然跟着,目光落在陈乱的背影上。
他们没有见过这样的陈乱。
穿着黑色大衣的青年周身像是聚了一层灰色的雾,凝成一座密不透风的茧,雪花在他头顶飞舞,撕扯着他凌乱的发梢,沉冷的风想推着他走。
而他沉默地站在路口,一向挺直的脊背此时却肉眼可见地沉着,那座茧正在凝实成壳。
像解离在了现实与虚幻的边缘。
江翎甚至有一种,陈乱下一刻就要被斯坎普尔冷硬的风雪撕碎,化成一道云雾就此消散的错觉。
他没来由地感觉有些心慌。
所以他立刻上前,伸手拍了一下陈乱的肩膀,刻意地抱着手臂挑眉,用轻松的语气道:“发什么愣呢陈乱?绿灯了。你是打算在路口站到闭馆吗?”
陈乱有些茫然地回过头,雾蒙蒙的眼睛轻眨了一下,才像是将游离到半空的灵魂突然扯回了身体一般回过神。
他从口袋里摸出来一颗水果糖含在嘴里,咬碎,才慢悠悠地拖着调子,又开始笑嘻嘻地胡说八道:“是啊,我打算应聘红绿灯,提前站一会儿适应岗位。”
灰色的雾似乎散掉了。
连飘飞的雪花似乎都温和了起来。
三个人一起过了路口,走进了那道铁灰色的大门。
纪念馆是基地遗址改建的,地上只有一层,做了扩建,用作展览。
地下才是S17号基地的真正遗址。
由于放票本就不多,偌大的展览馆看起来清清冷冷的。
陈乱在场馆里转来转去。
他看到了很多很多,熟悉的东西。
用过的武器装备、基地颁布过的法令公告、补给站的货物上新价目牌、食堂的虫子蛋白饼……
甚至他还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老七叔的钓鱼套装,边上还放着他漏了补、补了又漏的,印着“今天不空军”字样的搪瓷大茶杯。
那些分明清晰得如同昨日的人和事物,现在隔着二百年的岁月尘灰,被安放在了小小的玻璃展柜里,与他遥遥对望。
陈乱的心头慢慢涌起一种奇怪的割裂感。
明明几个月前,准备出任务的陈乱还咬着蛋白饼,口袋里放着从补给站兑的巧克力,跟刚钓鱼回来邀请他喝鱼汤的老七叔打招呼。
而他没能活着回家,去赴老七叔的邀请。
自己死了,老头子一定伤心了挺久吧。
……也不一定。
陈乱想到老七叔的性格,又弯起了唇角。
小老头活到这个岁数,从基地始建的时候就在这里了,战争五十年,他见多了生死离别,豁达得很。
就算伤心,应该也不会太久。
生活是会推着人一直往前走的。
而陈乱的神情正落在不远处的双生子眼中。
那不是旁人那种在逛展览的时候或好奇或感叹的眼神,陈乱的眼里翻涌着的,是明明白白的怀念,和亲切。
更多的,却是一种带着茫然的……
恍惚。
江浔和江翎对视一眼,瞬间意会到对方想说什么:
这不正常。
直到他们逛完一楼展厅,乘坐电梯一路向下,正式进入基地遗址。
S17号基地虽然被叫做小型基地,但那是跟大型基地对比之下的结果,实际上内部规模几乎等同于一个县级城市的城区。
电梯门打开的那一瞬间,陈乱就愣在了原地。
因为率先撞入眼帘的,就是一大片望不到头的白色墓碑。
在墓碑群的中央,拱卫着一座巨大的纪念塔,塔身上密密麻麻刻着一个个熟悉或不熟悉的名字。
塔下摆满了鲜花。
陈乱在这片沉默的白色的丛林中找到了姜鸣鸣。
姜鸣鸣和陈乱其实都不太拍照,他们几乎没留下什么影像照片。
墓碑照片上的是二十三岁的姜鸣鸣,正大咧咧地朝着镜头笑。
但仔细看就会发现,在这张单人照的右下角,姜鸣鸣的手肘横在那里,似乎正杵着什么东西。
那其实是十五岁的陈乱的肩膀。
陈乱记得这张照片。
是他正式成为机甲组成员的那一天拍的。
事实上的情况是,拍完照片姜鸣鸣就搂着陈乱哭了起码一个多钟头,搞得好像陈乱今天进组明天就会壮烈牺牲一样。
讲道理,虽然机甲组死亡率很高,但也不是没有活到最后的。
——虽然陈乱也没活到最后。
他从背包里拿出来一盒早就准备好的巧克力,放在姜鸣鸣的墓碑前,弯下腰轻轻闭上眼睛,用额头触碰着冰凉的墓碑顶部。
陈乱知道,这座墓碑之下空无一物。
也知道自己的举动在江浔和江翎眼中会显得不合常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