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笋年光,饧箫节候。
赵玉琮大刀金马往椅上一坐,乍暖还寒的春风吹来,玄色衣袍随风翩飞,他眸中隐隐透出几许万夫难敌的气魄来,衣袖捆起,从腕处沿上,尽是沈听珠咬出的、或是抓掐的青紫痕迹。
此刻,二人面对坐着——一个青丝散乱,鼻血横流,胳膊几不能动,一个衣襟凌乱,掌心敞着一道长长的血口,二人对上视线,一齐笑出了声。
沈听珠吸了吸鼻子,忸怩道:“世子的手如何了?”
赵玉琮眉梢带笑,仿佛手上的伤只是不值一提的小麻烦,“我这皮糙肉厚的,一点儿小伤,不碍事,倒是你,胳膊还疼得厉害吗?”
沈听珠不敢动,牵扯到伤处,“嘶”了一声。
另一个郎君抱臂挑眉,“彪悍的小娘子,怎么称呼?”
沈听珠看了他一眼,说道:“沈听珠,京阙人氏,郎君如何称呼?
“董蒙士,凉州军营一个混饭吃的无名卒子。”他摸着后颈,笑道:“方才那几下子,可比我们校场操练痛快多了。”只见他身材修长,脸上虽还带着几分稚气,眉宇间却透着一股恣意洒脱的气质,尤其是那双桃花眼,微微上翘,勾人且多情。
恰正这时,鲁仝趁沈听珠不注意,猛地提住她的胳膊往上一接。
沈听珠毫无防备,忍不住痛哼一声:“疼——”
“你还知道疼?”鲁仝嘴上虽这么说,却还是往她嘴里塞了一块饴糖,甜腻的糖块在沈听珠嘴里化开,她咧开嘴,嘿嘿笑了起来。
鲁仝瞧着她这模样,无奈地叹了口气。
董蒙士觑着鲁仝的脸色,求饶道:“鲁工,过去是我做事鲁莽,说话不过脑子。您大人有大量,放过我这糊涂账吧!”
沈听珠慢慢活动了下胳膊,瞧了瞧董蒙士讨饶的模样,心中不禁泛起嘀咕,悄声问赵玉琮道:“他与鲁工……?”
“这事儿啊,说来话长。”
赵玉琮清了清嗓子,娓娓道来:“凉州边关常年被丹境侵扰,他们的断骨刀极其锋利,大胤如今的盔甲根本招架不住,我们写信向渚匠工求教,他告知下坞城有一位能工巧匠或许有办法,偏生南宫将军寿辰耽搁了行程,先遣了董蒙士打前站,谁料他几坛黄汤下肚,与鲁工闹得不可开交,还把鲁工一人丢在酒肆应付麻烦。”
沈听珠抿嘴儿一笑。
赵玉琮接着说道:“还有一次鲁工夜半喝醉了酒,谁料董蒙士一身黑衣,从树上跃下,鲁工半梦半醒之间,只当见鬼了,受了一惊。”
沈听珠听得哈哈大笑,心想董蒙士这行事,也难怪鲁仝会生气。
董蒙士挠了挠头,神色有些尴尬,解释道:“我这是无心之失。”说着,他也跟着笑了笑,“鲁工还让我中了痒痒粉,抓挠了三四天不好,后来又害我赔了银钱,好生折腾了一顿……我憋了一肚子火气,今日才这般暴怒。”
鲁仝瞟了董蒙士一眼,立即嬉皮笑脸道:“鲁工,我做错了事,真正该打。”
沈听珠好奇地问:“鲁工,何种痒痒粉竟有如此奇效?”
“多话。”鲁仝抬手在她脑袋上轻轻敲了一下,忽地冷哼一声,“你们之前干的那些事儿,眼里可还有俺这个长辈?这会儿跑来找俺帮忙,砸烂俺的铺子不算,还连累小娘子受伤——当俺这儿是菩萨庙?想来就来,想求就求,随便许个愿就能显灵?”
赵玉琮和董蒙士屏气敛息,不敢出声。
沈听珠见状,正要开口。鲁仝却把脸一扭,根本不买账,“小四,你也别在这儿给他们当说客,他们做过的那些浑事,俺可都记着呢!”
之后的日子,鲁仝存了心要刁难两人。
头一桩,便落在董蒙士身上。起先鲁仝嚷着要吃鲜笋,明知这时节并非竹笋最佳时令,却故意指定要刚破土的嫩笋尖儿,专派董蒙士入深山采掘,董蒙士在湿冷的山间奔波半日,终于背回沉甸甸一大筐鲜笋,鲁仝捡起几根挑剔地翻看,冷言冷语道:“啧,老帮子嚼不动,哪是俺要的嫩尖儿?一股子土腥气!拿走拿走,看着就碍眼!”随即又像是想起什么,“嘴里淡出鸟来!去,给俺弄两条活蹦乱跳的河鱼来下酒!要肥的!”
董蒙士只能忍着冷气,挽起裤脚在水里摸索起来。
折腾完鱼,次日一大早,鲁仝又嚷嚷着口渴,指名非要喝清凉的活泉水不可,赵玉琮不敢怠慢,顶着日头四下寻找,好不容易在一处僻静山涧接回满满一罐清冽的泉水,谁知鲁仝只撩起眼皮扫了一眼,指着水底带起的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浮泥,“这水色浑沌,一看就混了浊气,没点诚心弄来的东西,也敢拿来糊弄俺?”
不日,见言语上的挑剔难不倒他们,鲁仝便变本加厉地派起了苦差。没两日,他就指派二人洒扫庭院,勒令“半片叶子、一粒土渣都不许留!”两人从日头刚冒头开始,弯着腰,挥着扫帚,直干到星子都挂上了天,愣是没吭一声。
类似这般,几乎日日上演。沈听珠看在眼里,数次欲言,皆被鲁仝厉声截断,只得暗中襄助二人。
这日鲁仝正于院中摆弄冶铁器具,忽而浑身抽搐,直挺挺向后栽去。
“鲁工!”赵玉琮与董蒙士堪堪搀住他发软的身子,却见他喉头痉挛着说不出话。
沈听珠闻声,迅速从檐下药柜翻出针灸包,顾不得避嫌,动作娴熟地扯开鲁仝衣襟,找准膻中穴,将银针稳稳刺入,“鲁工的老毛病又犯了——你们扶好鲁工,等我去请大夫!”
鲁仝缓过气来,枯手攥住沈听珠,气息微弱却又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然,“不用去了,俺的身子俺知道,早该死了,小四,你留下来陪俺说说话吧。”
三人守于榻前半晌,鲁仝方哑声道:“罢了,看在小四的面子上,也念你们这些天端茶倒水的诚心……”说到一半,他突然弓起身子剧烈咳嗽,好一会儿才续道:“俺应你们所求,但俺也有个条件,俺爹留下的简册,如今只剩下了一半,你们须将另一半寻回。”
他浑浊的眼里泛起水光,佝偻身躯剧咳不止,指缝间渗出血渍,“另半本…早年在大酆一个姓顾的参军事手中。”喘息声渐促,“如今他在哪,俺也不得而知了。”
“鲁工——”
三人同时上前,却被鲁仝制止,沈听珠双手紧紧抓住他,无声坠泪。
“人总有一死,哭什么丧!”鲁仝费力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冲赵玉琮二人摆摆手,“赶紧滚去找东西。”
董蒙士收起平日的嬉皮笑脸,肃容长揖及地,“鲁工,我们会尽快拿回简册!”
鲁仝颔首,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他抬手让沈听珠送他们出去,赵玉琮解下缠腰钱袋给她,“你且收下,以备不时之需,我这就去请大夫给鲁工瞧病,你不要心焦,对了,你可有什么想要的?待我回来时给你捎带。”
见沈听珠欲推拒,他忙道:“收下吧,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派上用场。”沈听珠攥紧钱袋,想了想,说道:“鲁工平日里最爱吃核桃酥饼,你若带些,他定然欢喜。”
屋内传来鲁仝微弱的呼唤声,二人相辞,互道一声保重,沈听珠进门来,只听鲁仝低声分付道:“明日你跟着俺学冶铁吧。”
“鲁工…”沈听珠声音颤抖,忙跪下磕头。
鲁仝看着她,脸上浮现出一抹释然的笑,“俺这把老骨头,来去无牵挂的孤魂野鬼,没几天可活了…”他粗糙的手掌覆上她的发顶,“俺总想着小女娘家学了这行当,无力自保,反惹祸端,可你不一样,小四,你骨头硬,心气也高,若是因着俺这老顽固,让祖宗传下的手艺断了根……那才是真的错了。”
他的声音虚弱下来,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叹道:“手艺传给你,大抵就是命数吧。”
*
翌日,鲁仝熟练地打开暗门,暗门之后,一条狭窄而隐蔽的通道显现出来。
沈听珠满脸惊讶,“鲁工,这是……”
鲁仝未多言,只是示意她跟上。
通道内弥漫着咸涩的气味,沈听珠甫入地下,便觉热气扑面而来。眼前熔炉直径近半丈,炉口火焰照亮四周,一旁,精铁所铸的铁锤整齐排列,檀木手柄被磨得发亮,石、铜、铁制模具分置四周,靠近熔炉的铁槽满是铁锈,铁水淌入,“滋滋”作响。
角落处,青铜齿轮随水轮转动,发出咔咔之声。
“地面上的铺子不过是个幌子,这儿——才是铁匠铺真正的模样。”
沈听珠轻抚石槽中的模具,目光扫过庞大的熔炉和堆积的材料,眉头微蹙:“鲁工,这些模具……《工律》严禁私造盔甲,罪同谋逆,五百套宿金翎铁甲所需铁料绝非小数,如何瞒天过海?”
鲁仝伸手扳动墙内机关,水轮转速骤缓,锻锤后升起七口陶瓮,他俯身捧起一把黑褐色碎渣,“每月初五,各陆官营铁行会向将作监运送废铁渣,其中不乏淬火崩落的铁屑、锻造的残次品。俺已买通押运吏,用河沙替换三成废渣,这些废渣经提炼,可得精铁,日积月累,足以攒下不少铁料。”
他顿了顿,又指向另一侧堆放的旧农具和破旧铁器,“官营铁行发出去的农具,总有一成是次铁,不耐用。俺借着替铁行翻新农具的名头,能把它们收回来重炼,另有门路,可低价收购民间那些彻底报废的铁家伙什,还有一些官府淘汰下来、破得不成样子的旧盔甲,这三路铁料凑在一起,精打细算,勉强能支应。”
“如此多的铁料进出,如何运送过来?”
“无妨,俺让人准备了特制粪车,车底有双层暗格,上层薄铺真粪,下层厚实暗仓铺满艾草、石灰掩味藏物,分多次、多路、择夜运送,万无一失。”
鲁仝拿起一块烧得通红的铁坯,放入水槽淬火,嗞啦一声,热气蒸腾。他转头看向沈听珠,眼中带着期许,也有一丝探询:“冶铁这活儿,又苦又累,你一个小娘子,放着清闲日子不过,当真吃得下这苦?”
沈听珠毫不犹豫地点头:“鲁工,能跟您学冶铁,再苦我都乐意!”
待诸事安排停当,鲁仝调试熔炉火候,二人正式开工。
核心锻打的工序由水锤执行,一片胸甲片的锻打时间可从十天锐减至六个时辰,各类模具刻有导流槽,既能回收多余铁料,又能大幅节省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