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赵玉琮紧紧盯着她,声音带着一丝微颤:“伤到哪里没有?”他视线从上,扫过她凌乱的鬓发,沾了尘土的脸颊,最后落在她强忍痛楚却故作轻松的表情上,心头那股无名火混杂着后怕,烧得他喉头发紧,只问:“伤到哪里没有?”再做声不得。
台上一锣响,各自回马,牌旗中传令,众将躬身听令,万俟珺牵来追云,十锭金子和二十锭银子,来赏赐赵玉琮一队,众将上台见礼拜谢,万俟珺道:“今日这场打得漂亮,诸位辛苦,特赏金银厚奖。”
众将一齐欢呼,晋王问:“公主,这追云应嘉奖给谁?”
万俟珺笑道:“沈四娘最后一球打得着实精彩,我和赵濉恕佩服,所以这追云应该嘉奖给沈四娘,晋王觉得如何?”
“理应如此。”
沈听珠将手一让,哪里肯受。
万俟珺直爽地笑笑,“沈四娘不用谦让,你今日果断勇敢,不让须眉,这追云应你所得。”
沈听珠垂眸,满面羞颜。赵玉琮抱手,看着她局促又努力挺直脊背的样子,心头那股郁气不知何时散了大半,嘴角微微扬起,“收下吧。”
众将起哄,沈听珠推脱不过,只得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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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日暮,击鞠场上的热闹才将歇,渚晏方被皇帝唤走了,沈听珠用过膳食,胸口疼得厉害,赵玉琮不放心,朱湜更是挂心,赵玉琮便让侍女传信,叫了杜司药来看。
朱湜一男子,自避让去了。柳昭惜因着方才沈听珠救她一事,心中感激,又见她受伤,自来陪着沈听珠,二人前些虽有些不快,但今日一场击鞠,只道一个天然单纯、喜怒随性,一个聪慧通透、率真刚烈,许多芥蒂不觉放下了。
二人进了内室,杜司药不在房中,传了侍女回话,有事耽搁,让二人稍等片刻。
二人方坐等,说起闲话儿。
沈听珠一听才知,这杜司药原是清河县主杜如筠,她虽贵为县主,却没有架子,自小行医,性情静冷,她的生母是先帝第八女平乐公主,下降驸马都尉杜聪,不过当年栖亭一战,平乐公主和驸马都尉以身殉国,杜如筠少加孤露,皇帝特封杜如筠为清河公主,奶母拒之,皇帝退封清河县主。
柳昭惜低声道:“杜司药性子虽冷,但医术极好,宫里娘娘们也常请她看诊。”
沈听珠点点头,骤然想起那日假山之言,“我倒是有一个法子,能弄死杜如筠。”一时心惊,却不好对柳昭惜明言,只暗暗记下。
过了半个时辰,只听一阵脚步响,一声道:“二位娘子久等。”
沈听珠起身接见。
淡淡的药香携入内室,只见杜如筠步履沉稳,未装钗环,身上穿着茶白裙衫,一双多情眼,眉如春画,恬淡清冷,好似冷霜中盛开的栀子花。
正是吟:玉质自然无暑意,更宜移就月中看。
沈听珠忙见礼。柳昭惜携着杜如筠的手,道:“杜司药,请您快看看四娘,她被马踩了身,不知伤了何处,痛得厉害。”
杜如筠把了一脉,道:“四娘,你脱下衣裳让我看看。”
沈听珠转身过去,褪下衣衫。柳昭惜凑看去,一眼见她后背大片淤青,浮在皮肤上,深成紫红色,柳昭惜惊呼一声,“老天爷,怎伤成这样了?”
杜如筠碾了些药草敷上,又写了方子,道:“没有伤到要害,晨起敷一次药,喝上三两日,静静儿养几日便可痊愈,只是这几日切勿再剧烈活动,需得好生将养。”
沈听珠道了一谢,和柳昭惜推门而出。
这会儿赵玉琮换了绯色常服,站在廊亭下,只见他剑眉入鬓,身姿挺拔。他正和朱湜说话,见二人出来,立刻停下话头,目光径直越过柳昭惜,落在沈听珠身上,他眸子一霎似化进了浓稠的墨,慢散在眼眸中。
沈听珠正撞上他的视线,心头没来由地一慌,抬眼偷看他,只见赵玉琮不似之前笑眼,现下却像是一把的锋利宝刀,冷冽,冰寒。
几人招呼说了几句,沈听珠沉吟片刻,开口道:“九娘、二哥哥,我有话想和世子说…”
二人会意,相携去旁。沈听珠站在他身侧,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些:“世子不开心…因为什么?”
赵玉琮撩起眼皮,清亮的眸子映透着细光,直直望进她眼底,道:“因为你。”
沈听珠被他看得心尖一跳,下意识地微微屏息,拱手道:“请世子明示。”
她眼神直白,带着茫然和探究,映在赵玉琮那双深瞳中,他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耳根隐隐发热,转过视线,目光落在廊外渐沉的暮色里,“我说过了,输赢不打紧,你为何还要如此搏命?方才…很危险。”最后几个字,声音低沉下去。
“原是因为这个。”沈听珠恍然大悟,绽开一个笑容,带着点释然,又带着点小小的狡黠,“…我这般豁出性命,并非只为世子一人。”
赵玉琮挑眉,假装可惜一声,目光转回她脸上,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期待:“哦?是我多想了?”
沈听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其实我之所以这么搏命,一来,当然是感念世子教我骑马之恩,自是感激,不想拖累世子。”
“二来,我幼时受人欺负,很怕马…但师父说,我不能躲一辈子,怕一辈子,方才那一刻,豁了命出去,一下子也不觉得怕了。”
她顿了顿,声音清亮,带着一种挣脱枷锁后的轻松,“我日后都不会再怕马了,这样对我来说,很好。”
赵玉琮怔怔出神,似是有一把火撩在身上,再之后,心口好似被人开了个口,灌入滚热的情绪,他喉处微微干痒,掩饰般地摸了摸鼻尖,“……我也觉得…这样,很好。”他的声音有些低哑,目光却胶着在她身上,舍不得移开。
沈听珠被他看得有些赧然,微微低下头,随即又鼓起勇气朝他弯起眼睛,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明快的笑。
二人静静相对,赤乌西落在回廊上,衣袂被飞吹起,沾了一丝凉意,却只道心中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