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怕是得了痨病,咳嗽来得急切,山呼海啸一般向外倾倒。
与此同时,顾连舟那粗嘎难听的声音传来,“师父,还好么?”
话音落下,金铃清脆的响声混着木床摇晃的“咯吱”声响起。
屋里俨然乱作一团了。
宋三趁乱推开一条门缝儿,猫着腰钻出密道,就地一滚,就近择一扇屏风作为遮挡。
顾连舟揽着中年男子,半靠在床上,抬手替父拍背顺气,动作鲁莽,以致本就不堪重负的木床摇摇欲坠,床帷上的金铃左摇右摆,叮当作响。
因着热闹,他并未察觉屋里多出一个人。
宋三匍匐在地,从屏风后谨慎地探出半个脑袋来,看向不远处的师徒二人。
却见那老的低垂着头,窝在‘花蝴蝶’怀中,面容看不真切。
大体上倒是个人样。
“你……怎么来了?”男子遭受顾连舟的大力拍抚,如在海面上颠簸的小舟,艰难发声,“顾家……不拘着你了?”
闻言,顾连舟手下动作不停,轻笑道:“他们习惯了,只盼着我不将事情闹大才好,其余的,便由着我来了。”
“哦。”屋里响起窸窣的衣物摩擦声,那人的声音微微起伏,比先前响亮了些许,“他们倒是心大,咳——不过是些眼盲心盲的人罢了。”
男人气息不稳,又咳了几声。
什么拘着不拘着、眼盲心盲的,怎的顾连舟日日流连暖春阁竟别有目的?
宋三心中大喜。
正可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破解幻境之法也许就在这暖春阁之中亦未可知呢。
雀跃间,耳畔忽有一道疾风刮过。
只见面前的屏风如棉纸一般,从中迸裂,四散开来。
“谁在那儿!”少年喝道。
宋三茫然抬头,一时反应不及,周身暴露在空气之中。
失去屏风遮挡,她便如砧板上待宰的鱼,僵硬地匍匐在地。
此刻骤然暴露在他人视线之下,竟多了分难以言说的猥琐之气。
……空气安静了一瞬。
‘花蝴蝶’俨然受到了震撼,一时间,二人四目相对,皆是无言。
宋三撑地起身,拍去掌心的余灰,讪笑道:“顾兄让我好找啊。”
顾大少爷抿唇,眸光渐深。
片刻后,他方幽幽道:“你这人怎么阴魂不散?”
好似牛皮糖一般,怎么甩也甩不掉。
宋三脸不红心不跳,言辞恳切道:“我这不是担忧顾兄么,这才紧赶慢赶地跟了过来。”
顾连舟知晓她在撒谎,却也懒得拆穿,“除了你,可还有别人跟来?”
宋三连连摆手:“应当是没了,要是有,与我也不是一伙的。”
这便是承认跟踪一事了。
顾连舟轻哼道:“行事鬼祟,不过是鼠辈尔。”
他还骂上了!
宋三张了张嘴,正欲反驳,斜旁一道沙哑男声将其打断,“舟哥儿,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这才挪开目光,看向床上那人。
本轻飘飘一瞥,宋三却如遭雷劈,霎时愣原在地。
她忍不住脱口而出:“风息师叔?”
话音落下,对面两人的脸色登时复杂起来。
中年男子冷不丁咳嗽起来,将头重新埋了下去。
看着好像不将五脏六腑咳出来便不罢休似的。
顾连舟忙替他抚背顺气,看向宋三的眼神多了分警惕,“你怎会知晓我师父的名讳?”
宋三也同样困惑。
顾连舟的幻境之中,怎会有聂师叔的存在?
聂师叔何时又成了顾连舟的师父?
这两人分明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关系……
顾连舟看向宋三,又扭头看向塌上之人,“师父?”
塌上之人将头垂得更深,没有作声。
“许是我看错了也未可知,且让我凑近了仔细瞧瞧。”
如此安慰自己,宋三往前几步,在男人慌乱的目光下,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宋三边打量边倒抽凉气。
可了不得,世上怎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
顾连舟不解:“我的师父何时成了你的师叔?”
宋三噎了一瞬:你倒是抢了我要说的词儿……
她的目光扫过男人空荡的左袖,心中一沉。
怎么这处也一模一样……
犹记幼时,当她看见风息师叔空荡的袖管时曾天真发问,“师叔,你的胳膊怎么不见了?”
都说童言无忌。
那时师叔没有半点恼怒,他在自己面前蹲下,摸着她的脑袋柔声道:“师叔与妖怪大战一场,胳膊叫妖怪吃掉啦。”
闻言,孩童时期的宋三当即哇哇大哭一场。
她哭得厉害,聂风息却笑得十分畅快。
他畅快了,宋三便哭得愈发厉害,以至于忽略了师叔失了血色的唇,以及额头上的冷汗。
想来那时的师叔定十分不好受。
尽管如此,他还在安慰她这个鼻涕横流的小辈。
“岐灵乖宝儿,哭起来就不漂亮啦……”
之后的话,隔得太久的年岁,已变得模糊不清,记不真切了。
师叔的胳膊就是在那时丢的,
连同手腕处的金印,一并丢了。
之后宋三便再没见过聂风息。
如今眼前的男人比记忆中的年岁要大上一些,两鬓已然斑白,一双黑沉的双眼亦不复从前的慈祥,望向她时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他是邪祟的虚相,并非聂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