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错了,所以爸爸妈妈才要把他送人。
是他做错了——做错了!做错了!是他做错了!
可是他做错了什么!什么做错了!为什么做错了什么!
小红感到一阵嗡鸣从左脑钻到右脑,萦绕着、转动着,整个世界都在转圈。他恍惚间,目光扫视过每一个人。
他们每个人的余光都在斜斜看他,上下两片嘴皮煽动得厉害,像是在蛛网里扑闪翅膀的白蛾。
忽然间,他看见一张阴绿流血的鬼脸。
就在他奶奶的腿边,那片放着灰褐大水缸的潮湿泥地,她蹲在那地上,朝他摆了摆手,露出个不怀好意的笑。
而后一只白得骇人的手摸到灶台上的刀,缓慢地、缓慢地举到一个隐秘的高度——狠狠砍下!
“啊啊啊啊!”一声凄锐的嚎叫!
小红脚下生了根,他定定地看着奶奶倒在地上打滚,看着那把雪亮的刀插在她的脚背上发颤,像是一只振翅欲飞的银蝴蝶。
他浑身的麻木感突然间全都散去,剩下一种扭曲的暖意。
教母?是他独一人的教母对吗?
下一刻,他看见满身血污的教母站起身,微笑着推倒身侧的碗柜,任凭碗柜砸在爷爷的光头上,砸得爷爷头破血流。
她还一脚绊倒了弟弟,将吃了一半的脏苹果直接塞到了他的嗓子眼里,哽得弟弟快要憋死。她再顺势撞到油瓶,一把坎进锅里,砰的升腾起明黄的火焰!直冲屋顶!
这屋里乱成了一锅粥!而他的教母在热烈火焰中笑得十分灿烂耀目!
小红不知不觉中松开攥紧衣袖的手。此时此刻,就连教母溃烂的后脑勺,在他看来,都美不胜收。
原来被人庇护、偏爱的感觉居然是如此的令人心神荡漾!
他心醉得几乎栽倒。
下一刻,教母消失在火焰中。
而小红在这样滔天的喜悦中晕了过去。
晕倒前,嘴角还挂着笑。
————
尚善是凭空出现在隧道里的。
她面前地面上躺着一根通红闪烁的照明棒,照明棒后面不远处坐着灰头土脸的归山秋。
归山秋望着她,浑浊的眼里亮了下,片刻后整个人脱力往后一倒,砸在墙里,灰尘一扑扑落下。
“哈哈哈哈……”
归山秋发出刺耳的笑声,他的嗓子似乎坏了,笑得像是鸭子在叫。他笑着笑着咳出一口血来。血里融着灰尘,他的肺吸入太多灰尘,坏了,活不了多久了。
尚善搓了搓指尖,上面还残存着从小红家厨房带来的两滴油。
她环视周围,发现自己被困在了一处坍塌的建筑物中。
“别找了,都被落石堵死了……咳咳我们应该是在地下隧道的某一处……我都看过来,没有出口,别找了!”
她一句话也不说,连眼神也不愿意施舍给对面的人。
“别找了!别找了!我说别找了!你听不见吗!”
归山秋猛地起身,又一头栽倒在地。他的一条腿以诡异地角度往前翻折,许是断了。
尚善看了一眼,又收回目光。
“咳咳咳!”归山秋从地上爬起来,目光死死盯着尚善,他身上神父袍破破烂烂狼狈不堪,血迹斑斑。
归山秋歇息了片刻。
“你刚刚去哪里了?”他盯着尚善问,“你回天堂了吗?”
尚善仍是不理。她沉默地探寻每一道缝隙。
“你去向上帝告我的状了吗?他说什么?要我下地狱吗?你身上的伤为什么没有恢复?你现在是什么?是我的幻觉吗?为什么出现——你是来惩罚我的吗?”
“其实我们从一开始就错了。我不该遇到你,你不该出现!”
“说起来你或许不相信,主真的派了天使来照看我,我真的见过神迹!不是在梦里,但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天使的面孔,我只是一直牢记着她所传之言——后来越看你,我就觉得你越像那个天使,渐渐的,你的脸就贴在了那六双翅膀上。”
归山秋剧烈地咳嗽着,他身后废墟上是他变形发抖的影子。
“你救了我们一次,那场大火——你一定记得。可是后来……你咳咳咳!你为什么不救山麃?为什么不救那些乘客?为什么不救世人?为什么?为什么!就咳咳咳就只去救任鸿飞!就只看得见他!你凭什么——凭什么如此轻视我等!”
尚善直起腰,她背对着他。
“你说!说你的理由啊!你为什么?你受伤了?主厌弃了你吗?你没了神力对吗?你现在是个人类是吗?”
尚善的肩膀上搭上了一只手。
不知何时,归山秋拖着断腿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尚善身后,地面上拖曳出一条灰尘痕迹,而他的眼神比灰尘还要浑浊。
归山秋掐住了尚善的肩膀,他看着她的侧脸,眼神里射出一种病态的痴迷。
“你告诉我,主的指示是什么?”
尚善冷漠而平静地看着他,说谎道:
“主说,要你自刎。”
死寂的废墟中传来一声焦急的呼唤,是归山柰的声音,她找到这里来了,正在费力扒开外面的石块。
归山秋粗重的两下呼吸过后,举起手里的匕首。
尚善眼前飞溅起一道鲜红炙热的血线,泼溅在滚动的石块上,泼了钻过来的归山柰一手。
她惊叫着爬了过来,抱住归山秋的头颅,惊恐失措。
归山秋隔得深,头颅半掉不掉。
归山柰绝望地看了眼尚善,在身上摸索了片刻,按下了一个小按钮。
下一刻,尚善完好手臂上戴着的手表“嘀”了一下,轰然炸开了。
尚善只看见了飞洒的血肉。
然而又是一道白光闪过。尚善再次睁开眼,她又看见了那根通红的照明灯。
灯后面坐着面如死灰的归山秋。
他的脖颈间伤口怖人,冒着血泡筋骨。人却眨了眨眼,吐出一口浊气。
“死不了。”归山秋抬起头,脖颈豁口拉扯,皮肉翻卷。
他低声笑了两下:“居然死不了了。”
尚善眨了眨眼,看向了自己手腕上的手表。
原来这表里藏了炸弹啊。
一块石头在她面前翻滚两下,归山柰从他先一半的洞口中滚了进来。她立刻奔赴归山秋的位置,跪在他面前。
“山秋。”归山柰整个人一抖,看着他脖颈伤口惊疑不定。
归山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道:“姐,你说如果把山麃带过来,能不能让他活过来?”
归山柰不敢说话,她已经失去了一位弟弟,眼前这副景象对她来说莫过于地狱。
“痛不痛?”她不敢触碰归山秋。
那怒火自然转移到了在场的另外一人身上。
“尚善!”归山柰转过脸来。
这是尚善第一次见到归山柰如此失态,连眉毛都泛着青白。
“你朝我发什么火啊?”尚善笑了一下。
归山柰鬓发沾染灰白,簌簌掉灰。她怒火中烧:“你叫他自刎!你安得什么心!我当初就不该放过你!”
“放过我?”尚善心疑,“你怎么不放过我了?”
归山柰目光一闪,擦过尚善胳膊上的表。
尚善顿了一下,伸手解开了自己断臂的纱布。
“看看这个。”
纱布掉落在地,断臂原本的血色变得乌黑发亮,一戳便瘪下去一个坑洞,似乎是烂透了。
她掀起衣袖,寸寸往上,那乌黑已经蔓延至心口。
“我记得是你给我敷的药膏。”
尚善感受不到疼痛,她现在算得上一具死尸,这毒对她来说能算得上什么?她只是静静看着对面情深意重的姐弟俩。
“当然给你敷有毒的药膏。”归山秋静静道,“这么多年,我姐姐就是这样悄无声息地处理掉了那些女人。我一直说任鸿飞眼瞎眼瞎,你以为我说得是什么?”
尚善面上木然,良久她笑了一声:
“你竟然是这样的人?”
“我当然是这样的人。”归山柰拂去鬓角的灰,“不过有一句话山秋你说错了,鸿飞他不瞎。他十分清楚我是什么样的货色。他又不是块冰,不然我这样优秀的女人如何捂不热他?问题还不是出在尚善你身上!”
她站起身,身姿苗条,面容温和,说气话来也落落大方。只可惜如今狼狈不堪,显出几分滑稽颜色。
“可惜,往日那些女人他都不在乎,唯有你,我一直不得手。我能察觉出来,这次进隧道,他就没想着让我活着出去。他什么都不告诉你,给你铺得路倒十分平坦。这样好的男人,可惜我竟然得不到!那他活着还有什么用?”
归山秋靠在石壁上,瞧着自己亲姐姐一点点剥开出自己的真面目。
“姐姐,你倒是一如既往地令我恶心。”他道。
“那又如何?山秋你向上帝赎罪,是你心里愧疚。我问心无愧,这世间从来都是惩罚心软之人。小弟死了你不也和我一样痛苦?我问你——上帝有什么鬼用?至于任鸿飞,死在隧道里倒好,我得不到的,别人也别想得到。”
尚善恍然大悟了。
“哈,原来如此。”
她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你好像并不吃惊。”归山柰擦了擦手枪。
“当然不吃惊。”尚善笑得心肺震动,“我早该想到的。你如果是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会——怎么会选择不救他!你伪装得太好了,我只当你是真的爱他!为什么?为什么你会这么坏?”
“你说呢?”归山柰嗤笑,“这是末日!世界末日!我能爬到这个地步,你真当我是靠着谦卑有礼、克己自尊?我有的是手段!你——你才是真正的单纯!”
归山柰神经质地将眼睛瞪得极大!
“你以为任鸿飞就是好人了!你知道他在天国里做了什么美梦吗!你也该知道他的龌龊心思了!”
归山柰从手腕处抽出一张白纸,摔在了尚善的身上。
“瞧瞧吧。”她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