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流转,那时的阳光都要更明媚许多。
那是他们的十八岁。
他和关十里掉在坑里,抬手挡着光,他娘在上面叼着狗尾巴草俯下身,捻了捻地上的泥土,嘲笑他们:“说说吧,怎么又把小羽惹哭了?”
段羽是祁穆将师傅的宝贝闺女,比祁穆将年长一岁,自在泉孩子少,两人一同长大,但若说两个人是青梅竹马实在是恶毒了些。
他们对彼此是属于对视一眼都想去洗眼睛的嫌弃程度。段羽天真烂漫,心直口快,常说世上怎么出了祁穆将这么装的人,而祁穆将最爱折腾显摆,把她这种厌恶解读为对自己天赋异禀的嫉妒。
祁穆将打小就恨不得窜上去,人嫌狗厌。小时候才半个人高的段羽被祁穆将不可一世的样子气个半死,扯着辫子嗷嗷哭。
有看热闹的跳出来:“小羽,你是姐姐,要让着弟弟啊。”
话还没说完一根鞭子毫不留情差点抽到他身上。
祁响抱起段羽,伸手刮了下她的脸蛋:“让什么让,谁年纪小就有理的话,你怎么不去拜刚出生的娃娃当师傅呢?”
祁穆将抬头抓他娘的袖口,被祁响点点额头。
两人在祁响怀里冰释前嫌,祁响带着两个娃娃放了一夜的烟花。
所以段羽把她后来和祁穆将和睦相处的寥寥几年归咎为爱屋及乌。
事情的转折在祁穆将九岁时,段羽在街上走丢,那时她还没有灵纹,祁穆将回过神时吓得半死,自在泉的人几乎全部出动。最后着急忙慌跑了一天的祁穆将在一个打猎的陷阱里拎出缩成一团的段羽。
她从前觉得祁穆将脾气差,那天才见识了他暴跳如雷的样子。数十里的路上回荡着他骂骂咧咧的声音,词儿都不带重复。
段大小姐一开始想着就当是狗叫吧,也骂不死人,后来发现狗要是一直叫那确确实实也是让人受不了,在前面悄默声儿哭了一路,祁穆将跟在后面骂了一路。
等回到自在泉时,段羽见到祁响,扑着抱上去,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还不忘狠狠朝祁穆将屁股踹了一脚。
自那以后她又不待见祁穆将了,每次他寂寞去找她,段羽就两只手死死抵着门,可以说,祁穆将就是她抗精神折磨的启蒙。
祁穆将自知理亏,蹲在她门前笑:“段姐姐,有个稀罕东西你看不看?”
段羽在门里眨眨眼。
祁穆将继续道:“段姐姐,这样,你叫我一声哥,我就送给你,怎么样?”
段羽找了一块自己老爹雕刻的木块,狠狠朝门砸去。
祁穆将诶呦一声,终于滚了。
段羽是当真打定主意和祁穆将割袍断义了,每次见着他眨着一双一看就没安好心的眼走过来就脑袋一撇,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
祁穆将哪里能闲得住,段羽不理他,他便整日朝外跑,恣意游肆,见着人便称朋道友,十天半个月都不回来。
有天找了一家酒铺,大手一挥放了一锭银子,喝了一杯就飘飘忽忽,红着脸骑马窜到深林里,脑袋一歪就晕了过去。
关十里就是那时候来的,穿着身破灰褂子,背着大背篓,手拎柴堆,撞见片梅林。他难得高兴了些,摘些梅花卖了能多换些钱。
可最美的那枝,他临出门前刹住脚,自己都想不明白留下这种虚有其表的东西有什么用,他看了又看,放到自己床头——这是他家里唯一的器具。
关十里第二天卖柴回来,啃着馒头进门时,床上坐了个长得漂亮极了的小孩,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就鬼精鬼精,额头上顶着红色梅花灵纹,愈加衬得他肤色姣然。
关十里曾带着几分羡艳偷偷听过几句说书的,直到看到祁穆将时话本子里的富家少爷才开始具象化。
富少爷揉着眼睛看他:“就是你把本少爷摘回来的?”
贫穷早已吞噬了关十里的笑容,七岁的关十里一脸阴郁,脸上还有几道伤,走路时低头压肩膀,路边的石子遇见他都得被踢一脚,把不得志写在脸上。
怀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窃喜不自觉把馒头递给祁穆将时,关十里绝想不到一天后他就思考着把这多话的烦人精打包卖个高价。
有时祁穆将拿着不知道在哪捡的木枝,戳着关十里:“我真不明白,你怎么每天摆着一张臭脸。”
关十里嘴角抽了抽,一手盖在他脸上:“我也不明白,你怎么每天都在笑。”
祁穆将使唤关十里的传统就是在九岁时流传下来的,关十里每天卖完东西回来看到在他这骗吃骗喝还翘着二郎腿在门口晒太阳的祁穆将时,青筋直跳,揍他一顿吧?揍他一顿吧?揍他一顿吧?!
可每次看到那张脸他就开始心软,不过也有例外,当祁穆将没在门口等他,而是骗一帮小孩把他当财神爷拜时,关十里站在远处,怎么看怎么觉得祁穆将那张脸突然就面目可憎了起来。
祁穆将坐在一群孩子中间,指着关十里摇头晃脑:“快把给本官的贡品递上来。”
那群孩子扭过头,嫌恶道:“我们不要和他玩儿。”
“对,我娘说了,他穷死了!”
“我爹说他没出息,偷拿别人的东西。”
“羞羞脸!”
“恶心”
关十里站在远处,握紧拳,带了些自我厌弃的心思看着那边,本以为他早已漠然的屈辱情绪不知怎么的就涌了上来,心想:那个富少爷呢?终于不会赖在他这了吧?
一个男孩从地上搓了一把泥,要朝关十里砸。
祁穆将一把推开他,少爷那时候可没什么口头教育的觉悟,脾气上来就准备干仗。
八九岁的小孩儿之间一言不合就能打起来,关十里都不记得自己怎么也加入进去的,但他记得祁穆将鼻青脸肿地朝他耍威风:“要不是我娘不让我对普通人用灵力,看小爷不让他们屁滚尿流!”
关十里问:“你是明月学府的人?”
祁穆将满脸鄙夷:“我才不是,我家可是自在泉,世上第一学府,从我们那出来的,哪个不是行侠仗义的大英雄,明月山那群宵小之辈怎么能跟我们比?”
关十里听了若有所思。
自从打了架,那些孩子躲着祁穆将走,大人则找了几次茬被祁穆将堵回去后,经常故意在门口,等他们两人经过时用看似说小话实则让所有人都听到的声音取笑:“有娘生没娘养的野孩子不知道去哪捡了另一个没娘养的,笑死人了。”
祁穆将早摸清了这片地儿的门路,当晚拉着关十里扮鬼闹得整个村子不得安宁。
过了几天他又没事做了,跟着关十里去卖柴,关十里让他在茶馆等他,谁知道那家女主人最喜欢倒腾美食,祁穆将被骗着喝了一杯奶酒后就晕了,醒过来已经到了自在泉。
带他回来的二愣子弟子还傻笑:“嘿嘿嘿路上恰好看到阿将,就把他送回来了。”
祁穆将记不清回去的路,找了几回后,朋友满天下的祁少已经把这回事忘到九霄云外。
他十二岁那年,关十里和祝远行来了自在泉,他们一同拜入段淮章门下,组成了最招人烦的铁三角。
祝远行整天没多长时间是清醒的,人生理想就是一睡不起。她少数清醒的时候就生无可恋地看着这两个现世宝在她身边搞行为艺术,一向平淡无波的心境都忍不住又羞又愧:我怎么就沦落到和这种人混在一起了?我这么次的吗?
关十里三年间变化极大,体面了许多,像乌云散开露出皎皎明月。起初还对祁穆将爱搭不理,开口时就是出声呛他。两人年轻气盛,在山上打得天昏地暗,关十里扶着古柏喘气:“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讨厌。”
祁穆将才想起这么一位故人,伏低做小了一天才让关十里那股别扭劲烟消云散。
从此他也不再一个人闲逛,变成两个人结伴山停野宿。
用他们师傅段淮章的话来说,这两个混世魔王起初互不相熟还能装模作样,不到三天就勾肩搭背,在自在泉横行霸道,走路恨不能长出八条腿来横着走,一天恨不能闯八百个祸,就连段淮章那样的好脾气都被他们气得冒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