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寒露,来到沈宅的第一个月转眼过去。阳光自圆形拱窗倾泻而入,空中悬浮几粒尘埃,阖上家门,随之飘扬。
“今天你有些紧张了,是因为心虚,怕大家发现你的假身份?”沈志宗弯腰将鞋摆正,看向身后的女人。
尹煜柃把打到一半的哈欠咽了回去,“第一次在这么大的桌前吃饭,有点不太自在。”
初来沈宅,她睡眠浅,今日清晨沈志宗又来敲她的房门,称要去拜访他的老父亲。她坐在床上缓了好久,怀疑是不是听错了,毕竟沈家是做生意的上流家庭,心中难免发虚。
还没缓过神来,季姨便打了声招呼抱着衣服走进来,放在她的被褥上,没等她开口问话就离了场。
卧室门口的男人头也不回地说道:“现在就起床洗漱,衣服给你准备好了,十分钟后楼下见。”
其实沈志宗本没想那么早就带她见自己这老父亲,毕竟她初来乍到,许多日常礼仪都没有打点到位,他也怕事情曝露。
然而沈伯寅称自己病得越来越严重了,一定要在死之前见见自己这新儿媳。知道老爷子是耍孩子气,可又能怎么办呢?做儿子的只好哄着,暂时先委屈委屈她了。
沈志宗不作解释,脱下外套,递给家中阿姨,朝里边走边说:“这只是顿家宴,以后会有很多酒席宴会需要你陪我出席。”
“嗯。”尹煜柃跟着朝里走。
“餐桌前已婚夫妇会被分开,有些细节我没法叮嘱你。”将领带解松了些,沈志宗回头看她一眼,“我看你坐姿不错,很多方面都有潜质,有些习惯再改改就可以。”
周围人多,恭敬地向先生夫人问好。
总不好对“丈夫”太过冷漠,缓慢地眨了眨眼,尹煜柃正踌躇要不要回些什么时,只听他又说:“走之前老爷子说对你很满意。你今天做得还算不错,具体的礼仪我会继续找人教你的。”
她点头说好。
沈老居住于城北半山老宅,虽同样位于郊区,但距离远,来回车程仍旧有一个多小时。
已是下午三点,每逢周末曹老师都会来宅邸教沈逾晟练琴:“连奏从声音效果到触键方式都和非连奏的触键要点相反。”
闻言,男孩收回手。
曹老师纠正并演示遍,“触键后保持上部重力的传导转移,让上部重力从一个音移向另一个音,使声音过渡连贯。”
宅邸内有股浓浓的英伦风,优雅而低调,奶咖色墙面上悬挂几副国外请来的画师创作的油画。
奇怪的是,倒是没有任何全家福的踪迹。
厅内并未开灯,自然光卷裹着纱帘从朱红雕花木窗透进来,窗户格纹在古董东方地毯与沈逾晟的白色圆领卫衣上压下暗沉阴影。
沈志宗只朝钢琴那儿眺去一眼,交代道:“我先回书房了,逾晟有什么事你多关照些。”
尹煜柃收回目光,道句好的。
父子俩各忙各的,不方便打扰,她默默将客厅的灯打开。
宅邸里瞬间澄亮起来。
大抵是注意到这一动静,钢琴的旋律错了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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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季姨买了新鲜食材塞在冰箱里,此时正拿着蔬菜在厨房清洗。
厨房墙面以拉妮娅花砖铺面,墨绿为底,坠有繁复旺盛的荼蘼花,与地板摩洛哥黑白四叶草花砖映衬。上方悬排桃木色长柜,用以放置调味料。
听着外头回荡的悠扬旋律,季姨笑着说:“小少爷是很懂事的小孩,幼儿园时便开始练琴,这样好动的年纪却能坐在位置上几小时不动,一练就是一下午,老师都夸他聪慧好学。又知道先生待他严格,便总偷偷摸摸奖励他几粒爱吃的糖果。”
若有若无地听着,尹煜柃踮脚从柜中拿出一瓶料酒,问:“小晟平时有忌口吗?”
“没有的。小少爷从不挑食的。”见她的装扮与举动,季姨连忙阻止,“夫人,您放在那儿,基围虾我来做就好。”
沈家其余人并不知晓她和沈志宗的夫妻关系只是一纸合约。尹煜柃戴上围裙,随手将长发低挽扎起,打发道:“我和小晟还不熟,毕竟还要相处那么久,就让我做吧。”
长方形布局的厨房里,水池朝向窗户,两列百叶窗拉至三分之二的位置,随着时间光影的流动,如自带滤镜,呈现不同的电影质感,镀在她周身,褪去她平日里的清寂淡漠。
眼前这新夫人年轻,相貌又好,不由自主给人一种花瓶般的刻板印象。
打扫圈卫生,重新来到厨房门口时,季姨总是不放心的,朝里来回观望,最后递过来个小罐,“夫人,我把牙签放这里。”
尹煜柃熟练地将葱姜洗净切末,剪去虾的胡须,说知道了。
这一月以来沈家人都算是摸清了她的性格,离开前季姨又远远地左右看几眼,见她动作熟练,不敢多说什么,默默退出了厨房。
操作台为珠光釉的黑色手工砖,站在水池前头,尹煜柃放下剪刀,犹豫良久,才从牙签罐中小心翼翼取出一根。
平息凝神,尝试挑开虾线时双手控制不住地轻微发抖,无法对准。
无奈,尹煜柃只好拿起刀,耐心地逐一划开虾背,放入玻璃圆碗中。
轻风从窗缝里钻入,撩起耳旁的几缕碎发。低眸时背景是沉静的黑色,空白一片,令她略微有些走神。
手中力度一个没控制稳,刀尖偏斜,向外一划,指腹泛出鲜红血液。
厨房左右玻璃移门,视觉通透,传来一记开合声的同时,琴声也戛然而止。
鲜血朝下流淌,尹煜柃暂时拿餐巾纸吸了吸。垂落的发丝被挽至耳后,弯身从茶几抽屉翻出创可贴往伤口上对,把包装丢入垃圾桶忙忙碌碌转身时,突然多了个矮矮身影,阻开了她的步伐。
沈逾晟正轻拽她的衣角,另外一只肉嘟嘟的小手摊在她眼前,掌心安静放置几粒柠檬味糖果。
视线自他的手掌划向他澄澈干净的眼眸,尹煜柃笑着问:“给我的嘛?”
他点点头,一句话都没说,便跑走了。
眼前这架施坦威Boston 178三角钢琴是沈逾晟满月时沈伯寅赠的礼物,自那之后便一直摆在客厅里,琴身上方盖有一块方形蕾丝布,用以遮尘。
注视着沈逾晟坐回钢琴前,尹煜柃不以为然地将糖塞入口袋,重新进入厨房,并不知他脑海中始终盘旋她对他笑时的模样,不知不觉里已经弹错许多音。
见他一副心不在焉,怕沈志宗听见了又来教训他,曹老师在旁叮嘱说:“逾晟,一句一句的弹,中间不要着急,稍微把速度放慢一些,把每个音弹……”
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话未说完,远处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不好好学,在想什么呢?”在书房中被扰了办公思绪,沈志宗神情多了些恼意,眉头紧锁着步步朝他迈开。
沈逾晟吓得连琴都不敢继续弹了,只压低着头不知所措地挺直身子坐着,等待接下来的狂风骤雨。
这个场面,就连旁边的曹老师也得退避几分,不敢多说。
“花钱给你请老师,不是让你坐在这里乱弹的!”停至沈逾晟身旁,沈志宗一手遥指着钢琴说,“我告诉过你多少次,弹钢琴不仅仅是手指在动,心也要跟上去!你现在这个样子,浪费的是你自己的时间,更是在浪费别人的时间!能不能认真一点?!”
沈逾晟小声说能,内心对自我价值的证明如烈火般熊熊燃烧。
然而正是这份过度的在意,让原本应有的从容与自信变得遥不可及,每一个微小的声响、每一个不经意的眼神,都成为心中的惊雷,让他瞬间失去平衡。
“真是太让我失望了……”太过低级的错误,沈志宗被气得在原地走了几圈,将额前的头发朝后掀了下,“练不好今晚就别吃饭了,练到好为止,听见没有?!”
“……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