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依驭马不曾用鞭,他见拉车的马身上条条带血鞭痕覆盖在数不清的泛白旧伤上,觉得刺目又可惜,他看马儿挨鞭都不会嘶叫,也不躲闪,很是敬佩,那看似柔软的牛皮马鞭甩在皮肉上的一瞬间非常疼,像给剜去一块肉,疼痛消下去之前会残留一阵子似火烧的痛楚。
挨打忍着不叫,是学习马儿的,顾依幼时给马擦洗时就想过马能耐打是因为皮毛,他很羡慕,期待着自己长大了也能长这一身毛扛打,可头发长了,毛却没有,他就学习马儿的脾性,盼着总有一天能长得和马一样。
当醒悟到人和马的命运不能相同,顾依是失落的,马儿好好干活儿就不会被打,人却无缘无故就可能挨打。
“放下!鞭子都放下!”顾依焦急地挥着手下令,“放下!放下!”见还有愣举着鞭子的属下他就频频地挥手,直到属下跟着他手挥下的姿势把手垂底。
顾依四周望,除了自己顾家军就没见到其他人,没人监刑么?那可运气了,他正要吩咐属下们全部撤,忽地鱼塘一条大鱼尾巴弹出水面,溅起的水花波光粼粼,而后‘啪’一下拍打水面再沉入漆黑水底,涟漪泛滥开去,把水面一轮沉月给打得糊烂。
顾依眨眨眼,靠到围栏上去往下望,什么也看不见,他初来时逛过这鱼塘,这鱼塘水很深,即便白天也看不见水底,水是一汪地平静,不似死水,但又看不见生气,他还嫌弃过怎么连条鱼苗也没有?
“那是什么?龙吗?”顾依挥不去脑中刚刚目睹的画面,那条鱼尾巴比他泡澡的木桶还大,世上有这么大的鱼吗?能供一村的人吃吧?
安定王忽然的出神并不反常,众家将挺习惯,他们的王爷一表人才、武功卓绝、驭马驯狼驾轻就熟、端坐公堂威风凛凛、走路带风、轻功更是如风,武将们崇拜得很,没事就喜欢多看王爷几眼,于是人人都有机会看见王爷那……有点没见过世面的单纯。
王爷没碰过拨浪鼓,没见过不倒翁,没吃过糖人,望着六角风车发呆,问属下街边卖的磨喝乐是不是很贵重?那泥玩偶确实不便宜,但一般有孩子的人家都会买个一两尊摆设,那有祈求孩子聪明伶俐的意思。
“王爷,那是鲟龙鱼,听说这池子里的已经活了三十年,很大,我们也都盼着它现身,刚刚是第一次见。”最靠近顾依身边一个将士说道,周遭的将士也围上来,你一言我一语地给王爷说鱼。
一群大男人,有些还露着背部伤痕,围在一起像小孩子看鱼的情景,令走出来的王药连叹气都觉得累,他真心觉得顾依越发放肆的孩子气都是给这帮武将惯出来的。
“大哥。”顾霸稚嫩的嗓音把男人们的魂魄叫了回来。
顾依转过身,顾霸已经来到身前,孩子抬着头,脸上满是孩子不该有的担忧神情,“您去哪儿了?都没人找得到您,王大哥好担心。”
本要安抚弟弟的顾依一听夫君给提起,面容就僵硬,战战兢兢地抬眼往前看,见夫君一身黑袍立于月色之下,肤色经月光照耀,犹如瓷器那样莹白,额前青丝轻柔如羽毛,半遮半掩一对上挑的眉目,左眼下方那点泪痣刚好在发梢下方,细腻却又招展。
王药和顾依仅对一会儿眼便移去视线,他扫视那群男人,不言语,男人们立即回到原来的位子,打人的打人,挨打的挨打,等候的等候。
“别打!”顾依再出声阻止扬鞭的人。
尴尬的寂静笼罩着观鱼台,只有风轻动、水微响,给仍算温和的初秋夜晚平添萧瑟气态。
“王药,我给他们求情,别打了好吗?”顾依低声下气,王药是他夫君,他没什么好觉得羞。
“王爷,我们护您不周,罪该受责,这夜天气凉,您快随先生和八公子进屋吧。”
一将开口,旁的纷纷附和,没人领情罢了,还催促顾依速速退场,像迫不及待挨打。
王药张开水润红唇,清冷的嗓音带着日渐浑厚的威严,缓缓说:“禁军护主不周,按律处以杖责二十,此为初犯,便用马鞭轻惩,晓以提醒,王爷是治军之主,该明其理。”
顾依吞口水润喉,鼓起勇气把家法危机置之度外,大胆辩驳:“本王只是到后边林子练功,没有带人保护的必要。”
“河对岸的林子已不算在相州府守卫境内,王爷出城,岂能不带人?”
顾依脑中灵光一现,接着王药的话回:“那意思就是本王有错在先,那本王一人认错受罚就可以啦!”
嘶——众将士同时吸气,哗啦!齐齐朝安定王下跪,拱着手洪亮地喊:“王爷出行,属下未有紧随,是属下疏忽,王爷无错,不该受罚!”
顾依苦恼皱眉,“你们别和我争。”他细声对脚下人说。
脚下人愁眉苦脸抬头回:“王爷您别冲动,您是万金之躯。”
“我不……唉!”顾依想这群人是不会退缩,那他最好的对策就是惹怒夫君,他走近夫君,指着身后跪一地的人,不满且嫌弃地说:“他们功夫普普通通,轻功追不上,骑马赶不上,我就是嫌他们麻烦所以故意不带!”
将士屏息,默然无语,安定王这求情求得好伤人,人人都低下头反省了起来。
“大哥……”顾霸拽着大哥衣服拉,话说得都有点像在哭:“别说了,王大哥生气了……”
“霸儿,大人说话别插嘴,回去睡觉。”顾依扯开弟弟的手,弟弟竟抓着他手不放。
“大哥……”
“霸儿。”同样的叫唤出自王药,那语气和适才判若两人,和蔼可亲之极,“夜了,你快去睡,明天王大哥还要你帮忙抓药,听话啊,乖孩子。”
顾霸望了眼王药就松开顾依的手,他像王药应声好,再对王药和顾依道晚安,还像将士们行个礼,才小跑着回进屋。
八公子的乖巧莫名让天地都升了些温,只是这温一发不可收拾,在他两位哥哥之间烧开。
“顾依,我给你两个选择,一,回房去泡药,二,留在这里跟我争。”
选泡药吧王爷!众将用企盼的眼神死盯顾依。
“王药,我不和你争,我就是讲道理。”
王爷您没道理啊!您不遵家规,罔顾自身安危,您不该啊!
“道理?你还有理?你的理就是你的属下没错,错都在你,我罚他们都是不该,罚你便应该是吧?”
“是!”
“不呀!”“不是呀王爷!”结伴回来的宋河和魏溪赶上来打断夫夫俩恐怕要无法圈转的争论,魏溪到王药身后劝王药息怒,宋河到顾依身前竖着手指暗示顾依别再说话。
“够了。”王药用眼神把宋河逼退,瞪向顾依说:“我身为王爷夫君,负有管教王爷之责,王爷有卫国使命,却屡次不顾安危,独自外出荒野之地,若遇上危险,王爷以为麾下一众军人可以免责?王爷在外面受得一点伤,都足以让这些人掉脑袋,即便王爷天真,不懂轻重,这帮精兵也不可没有责任意识,我今天不罚他们,来日,就轮不到我罚,王爷是否明白?”
王药这番言论众将其实都懂,如今安定王距离开封不到五百里,将会越来越近朝廷无处不在的眼线范围,安定王身边所有人的行为,都将代表安定王的立场,半点小小疏失,都可能酿成大罪,王药罚的二十鞭子,便是让众人长好记性,到了皇城,今日的事绝不容重复。
“你要我明白,就打我,别打别人。”
“王爷王爷别说了啊!天黑熄灯睡觉了啊!”魏溪宋河联手哄人,可叹河北狼王名不虚传,性子和狼一样狂野又倔强。
王爷倔蛮难驯,王药也是冷酷难融。
“好,我成全你,王爷不舍得下属挨打,宁可自己挨,而我的责任,就是要你们全体长记性,不忘记今天惩处。”王药看向领导众将的魏溪,字句腔圆下令:“你们五十人,一人二十鞭,谁还没有挨完,就轮流亲自打在你们王爷身上,该怎么用力,就怎么用力,我看着。”
王药说罢就拂袖转身,走到一假山旁边的亭子,寒着脸坐下,不接受任何讨价的架势很是鲜明。
将士没有一个敢动,顾依就近抢过一人马鞭,扯了两下测试柔韧,觉得可以,不至于打坏了鞭子。
“你挨了多少?”顾依问一个打赤膊的人,“王爷,我挨完了。”那人脸颊抽搐,演技太差,顾依觉得有辱自己智商,愤愤地转过那人身子,粗略看了眼,那最多只有十鞭。
“拿着。”顾依把马鞭塞回给那人手中,接着就又熟练又豪气地解带宽衣,没两下便袒出一身宽大精实的完美到三角身躯,他双手稳稳搭上鱼塘围栏,恢复平静的水面再度浮现模糊月影。
“打,一下一痕,没痕不算。”
鞭子不像藤条板子那样好控制轻重,要不是轻得如拂尘扫,就是重得一击充血,要取个中间的力度很困难。
“王爷下令了,还不打?”王药幽幽催促。
宋河向魏溪打眼色,魏溪摇摇头,速比几个手势,那意思是下重手,先生会喊停。
众将默契颔首,先生严格,王爷脾气硬,那都不是一两天,他们若擅自取巧,终将两边讨不到好,于是魏溪当下喊名问话,把挨完打的人分开,剩下没挨和挨半数的都靠边排队,算了一算,他喊出总结:“十八人已受刑,十人还余十鞭刑罚,二十二人未受刑,总计五百四十鞭,分由三十二人执刑!”
区区二十鞭就能让经过沙场洗礼的身子皮破见血,五百四十若全打在背,那恐怕要刮出白骨。
魏溪偷眼看王药,王药不动声色,宋河瞄顾依,顾依只有发尾飘扬。
打——魏溪无奈地用口形号令排第一个的苦脸人。
唰啦!深水里的鲟龙鱼再一起把尾巴甩出水面,只是已经没人有兴致观鱼。
皮鞭挥起,像要刺入夜空,然后如闪电劈下,激荡出阵阵回音。
啪!啪!啪!一下接一下,山壑那样凹凸不平的背部肌肉造皮鞭由上至下地劈,白印子来不及发酵便再盖上一印,重叠的伤齐齐凝聚热血,不见有中度损伤的红肿,而是直接凝聚发黑的深瘀,转眼十鞭五痕,痕痕鼓胀,挨规矩是该打出这么个效果。
魏溪擦擦鼻子,王药无话,顾依无声,无奈,只得喊:“十鞭!下一个!”
一人挥鞭,一人挨,声浪比先前平淡许多,却像永无止尽,惨烈还优胜多人受刑。
“五十鞭!下一个!”
“六十鞭!下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