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机就此解除,张家庄人自然满口称谢不尽。
虽明知对方为中州人士,可常言道“救命之恩大于天”。
生死面前,哪里来人倒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把骗取财物归还乡民,清点好刀枪人员,赵直一行正式辞别张家庄。
奈何大伙儿热情不减,直送到庄子口上仍依依不舍。
抹泪的抹泪,挥手的挥手;念经的念经,拜佛的拜佛。
又行了一里多地。
等身后那些眼睛渐渐看不见了,彭姓军官才专心盘算起来。
中州军惩治贪官污吏所用的手段,他多少听过些。
贪赃枉法的斩首,欺男霸女的砍头。
似自己这般杀良冒功的天大罪过,怎么不得判个长街车裂、闹市凌迟?
中年人的确怕死——又胆小又怕死,但这不代表他没长脑子。
事到如今,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不如放手一搏,若有幸逃出命来,岂不是祖辈积下的阴德、前世修来的造化。
嗯,说干就干!
抱定主意后,彭姓军官便装作腿脚伤痛,逐渐掉到队尾。
要说飞骑营也真是好涵养,甭管对方犯了什么罪过,一旦缴械投降便绝不欺辱苛待。
倒是赵直留了个心眼,跟对方一齐走在后方,面目从容、步履坚定。
好在事情发展,并未出乎那军官意料,他一瘸一拐挪着,不时发出几声闷哼。
靴里藏着短刀,怀中还揣着匕首。
身旁之人又没穿铠甲,只要契机得当,自己还是有些胜算的。
他暗自观察起周围环境,终于定下一处动手地点。
按计划,他要先杀死赵直,然后趁乱逃进旁边林子里。
就此隐姓埋名、浪迹天涯。
不管上头皇帝姓吴姓韩,只要不下令拿人,自己就愿意认其当祖宗。
“赵大哥,咱走快些吧!这天儿越来越阴了!”
不知哪来一声招呼,给了中年军官出手的时机。
但见赵直那头儿“好”字还未喊出,短刀便扎了过来。
索性对方习武多年,机警更胜常人许多,才没叫其得手。
拧身、捉腕、泄力,可谓一鼓作气、浑然天成。
等中年人反应过来时,赵直已捡起短刀,预备上前搜身。
“军爷饶命,军爷饶命!小的再不敢了!”那军官一股脑儿匍匐在地,连哭加嚎不住央求。
实际却悄咪咪摸出匕首,等待真正的终极一击。
是的,前番种种皆在算计之内。
短刀起手只为让对方放松警惕,匕首在后才是致命关键。
“行了行了,别叫丧了!站起来搜完身,好上路!”眼瞅对面说甚也不肯起,赵直只得匀出手去拽他胳膊。
单轮二人功夫,正大光明比试千场,那军官也休想赢赵直一回。
然古语有云:“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由于对死亡的深切恐惧,惊怒刁恶之下,彭姓军官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速度与力气。
抬头、起身、递手。
一瞬间,白刃穿膛过,碧血浸黄沙。
来不及确认对方情况,那军官撒丫子便往树林里钻。
江夏距离最近,情急之下亦顾不上先看赵直。
一个箭步冲出,直奔为首军官而去。
“赵大哥!!!”沈南风、孙易水几众快步跑至跟前。
扶起仰倒在地的赵直,为其查看伤势。
其余飞骑营成员,则无一人擅离职守、疏忽懈怠。
他们不是不担心,而是军务在身必须死守到底。
这条刻进骨子里的铁律,早已伴着血液流淌成习惯。
“止血散!!快拿止血散!!!”沈南风咆哮着,声音响彻四野。
“有!我这里有!”孙易水摸出药瓶,用力撕扯起盖子。
“不……不用了……”赵直半靠在沈南风腿上,气息急促而微弱。
与温热鲜血正相反的,是他一点点凉下去的身体。
张家庄村民本就伫在原地,谁也不曾离去。
忽听前方传出骚乱,急忙拖家带口赶来。
只见赵直倒在一片血泊中,腹上扎着把匕首。
“呜呜,呜呜呜……赵叔叔他怎么了……”男孩儿边哭边揪着杨晚晴的手。
“张伯伯……赵叔叔会没事么……”女孩儿把脸埋在老人臂弯里,泪水跟血一样热。
渐渐地,那一张张焦急而悲切的脸,在赵直眼前旋转起来。
他知道,那是自己曾经拥有的人生——在以一种说不清的形式穿插巡回。
赵直先是看见了小时候,跟男孩儿差不多大的年纪。
每日价跟着爹爹习武练拳,好不逍遥惬意。
接着赵直长大了,爹爹也没了,家里只剩自己跟娘亲相依为命。
他还记得入选山隼那日,娘亲笑得是那样欣慰慈祥。
摸着自己头说,父亲的心愿,总算在儿子身上达成了。
再后来呢?
再后来,飞骑营就诞生了!
作为第一批加入者,赵直很自豪。
为此他想象过很多画面,驰骋疆场、上阵杀敌,甚至于马革裹尸、衣冠入冢。
可他自问不悔,即便到了眼下这时节。
赵直很清楚,自己是回不去中州,见不着娘亲了。
他将瞥见的一丝白发当做她老人家,在心里默默磕了三个头。
沈南风、孙易水等人还在拼忙活。
虽明知无力回天,却仍旧不肯放弃。
“年轻人呐,就是不听劝……算了,让他们忙吧……”
赵直牵牵嘴角,很想做出个笑模样,只是身体怎么也不听使唤。
弥留之际,赵直眼中闪过蓝天白云。
微风和煦、鸟语花香。
那匹被自己唤做“狮子头”的枣红马,快活地奔跑在阳光下。
“可惜啊……”他用尽力气抬起手,朝马儿消失的地方挥着。
“答应过,要和你一起战死沙场的……那身军装,也没机会再穿了……”
赵直阖上眼,呼出最后一口气。
手臂垂落,惊起点点血花。
护身符从袖里掉出来,染红了金色的线。
“赵大哥!!赵大哥!!!”沈南风停下动作、止住呼吸,试探着轻轻摇了三下。
回应他的,只有风声呼啸、雨滴零落。
江夏刚拎着中年军官折返,便听见村人哀泣恸哭。
他拧着那人胳臂仓促赶回,及至看清赵直尸身,立时拔刀相向。
“王八蛋,我杀了你!!!!!”眼看利刃劈下、此命休矣,军官脸上早吓没了血色,两腿筛糠般抖个不停。
“住手!!!”一声呼喝震得天崩地坼,是沈南风。
他将赵直慢慢放回地上,起身拉住江夏。
“赵大哥吩咐把人带回去,就得把人带回去。”这一句他说得有气无力,看得出亦是极力压抑怒火。
“可是……”江夏仍要分辩,泪水不觉夺眶而出。
他攥着刀,与沈南风对视良久,终于妥协道:“好吧……我听你的,听赵大哥的……”
言毕回身一撩,挑下军官整只耳朵。
惨叫比杀猪还要凄厉百倍,中年人捂着血淋淋半张脸,不住呼天抢地。
“闭上嘴,听仔细了——”小伙子微微一转身子,便吓得对方噤了声。
“路上再敢耍花招儿,我就剁了你双手双脚,削成□□儿带回去,听明白了吗?”
“明……明白了……”中年军官点头如啄米,□□里漾起片腥臊湿潮。
回程路,仿佛有一百年那么长。
雨珠打在脸上,分不清哪些是水,哪些是泪。
从乡亲处借的板儿车,早该上油了。
吱吱呀呀响个没完,成了这空洞沉默中,仅存的一丝生气。
中州大营前,雨丝和着土气,反上来一股子腥味儿。
孔毅瞧着这天儿,心里像揣着团,怎么也理不清麻线。
“赵直他们,还没回来吗?”任由那线牵着,孔毅再次行到营口,向眺望远处的严飞阳发问。
对方转过身,摇了摇头道:“没有,也没什么消息传回来。”
回答简单干练,是其一贯作风。
“邪门儿了嘿!”孔毅不知该怎么描述当下心情,挑挑捡捡,只择出这么个词儿。
“其他几队早回来了!就他们,连点儿消息都没有!”
严飞阳心里也没底,但见对方满面急色,照旧安慰道。
“赵直素来老练,出不了事儿的!估计是被什么绊住了脚,一会儿就回来了!”
说完又劝孔毅进去等,这里有自己盯着。
背影没入雨幕,才三两下便不见了。
严飞阳有些失神,望着那片消失之地,只觉空落落的。
板儿车沉重颠簸,穿透雨声落进耳中。
因着天色黯淡,严飞阳看不清前方状况。
心里升腾起不祥预感,越聚越多、越积越深。
赵直小队回来了,带头的却是孙易水跟沈南风。
严飞阳猜到答案,只不敢信更不愿信。
“赵直呢?”他还是问了,甚至不打算听到答案。
如果可以,严飞阳多么希望时间就此停留,让那份疑惑永远落不了地。
“将军在吗?”孙易水显然也是这么想的。
他语调平淡,像一潭子死水,四字过后再无任何言语。
“在,咱们一块儿过去。”严飞阳喉头发紧,声音好似拿木板挤过,满满当当堆在鼻尖。
大帐里,秦川听着来龙去脉,脸上半点儿表情没有。
他回忆着赵直那句,让把人带回来,指不定能派上用场。
瞬间,便明白了对方心意。
秦川没有说话,撩帘儿踏出帐外。
他要见见那些人,然后视情况安排。
中年军官缺了只耳朵,自然十分好认。
骠骑将军步履缓慢,拇指顶在刀口处,一线锋刃泄,万丈寒光冽。
看向军官的眼神里,依然没什么情绪,仿佛盯着个已死之人。
后悔……恐惧……怨恨……轮番侵袭心头,叫那军官不由得骨软筋麻、魂飞魄散。
一时胆裂,又尿了裤子。
“南夏军队里,没有这样的人……”彭三逼迫自己,尽量去想些别的事。
以逃开眼前,窒息般的强力压迫。
或许……或许豹突营跟青羽军里有……可惜自己没见过……
“先把人压起来,等大将军回来发落。”对面终于说话了。
借着这点儿间隙,中年军官也算好好喘了几口气。
接着秦川把那枚染血护身符,交到沈南风手上。
叮嘱道:“这个拿给萧先生,他知道该怎么办。”
领命完毕,众人默契着让出一条路。
江夏刚要拉车,就被秦川制止了。
“我来。”短短两个字,却如万钧雷霆、滚滚而过。
“将军!!!”在场所有人都震惊了,一个个拽步探身想要阻拦。
可秦川只是轻轻挥了两下手,便什么也不肯再说。
车子发动很慢,犹如一声沉闷叹息。
木刺压到手上,说不出是痒是疼。
秦川一步步走着,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大营后方有处空闲帐篷。
秦川将赵直挪进去,揭开草席、掏出绢子,为其一点点擦掉泥污血渍。
过不多会儿,飞骑营人就会来送赵直最后一程。
干干净净、齐齐整整的,也算不辱一世忠名。
秦川手上虽不曾闲着,心底却无太多悲痛或意外。
上了南夏战场,还盼着把人平平安安带回中州,真真白日做梦、痴心妄想。
换过另一块儿绢子,秦川继续着擦拭。
不知不觉间,眼前这青白面庞上,浮现出一张又一张脸。
那是孔毅、张甲、侯生的脸,是孙易水、王成思、郑星辰的脸……
是冯初九、沈南风、江夏的脸,是严飞阳、楚一巡、周迹杭、武隐、谭鸢的脸……
那是秦川自己的脸……
一个个闭着眼、合着嘴,僵硬灰紫,不带任何生气。
没人知道他们惦记什么,没人记得他们遗憾什么。
就像现在的自己,猜不出赵直想过什么一样。
原该是趟,简单到无趣的任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