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南夏五城集结的功夫,便衣常服去周边村庄探探口风。
打听打听乡亲们,对中州是个什么态度,有个什么反应。
这下可好,问都不用问了。
自家的官、自己的兵,要拿自家人头去充数领功。
别家的官、别家的兵,却能为救他国百姓舍身赴死。
当真天差地别、高下立判。
重新理好发际,秦川收起绢子,背身步出帐篷。
外头站着一早赶来的孔毅、冯初九等人。
他照旧没有说话,只在路过时,拍了拍各自肩膀。
众人依次走进帷帐,与战友做起终末一别。
秦川逆着人流,一步步踏入黑暗,形单影只的模样,看上去孤独又决绝。
他淋着雨,眼前唯余无尽夜色。
赵直生前之言从耳畔响起,开头便是憨厚粗莽的笑声。
“嘿嘿嘿,这护身符可是我娘,大老远去寺里求的!我说不带不带,她老人家偏不放心!”
“有什么办法呢?这玩意儿要是灵啊,咱们也不用穿军装了!都剃了头,改穿袈裟算了!”
秦川记得,赵直跟人念完,依然宝贝似的把护身符收进袖里。
生怕掉了,还再三再四一遍遍确认,直到安下心来。
“狮子头怎么就不像个名儿了?我这马啊,就叫狮子头!又威风又喜气的,多好听啊,哈哈哈!”
赵直边说边拍马脑袋,跟看自己家孩子一样。
那马也是通人性,昂着脖挺着胸,端的副雄赳赳、气昂昂,狮虎般强健精壮。
“哟,这白袍还真好看!就是衬得我们这些大老粗啊更糙了!跟人小年轻一比,简直没法儿瞧!”
赵直一面比量衣服,一面自嘲打趣。
还把盔帽顶上,煞有介事地让周围人指点品评。
也不管好话孬话,末了都当补药吃进肚去,返成笑声蹦出来。
回忆没能持续多久,便被打断了。
来人奉大将军令,说大战得胜、五城尽降。
命飞骑全员即刻开拔,于邑梁城内汇合。
萧路这儿接到的指令,跟秦川差不多。
那枚带血护身符,被他压在写着“文白先生亲启”的书信上。
随后冲来人点头示意,心知自己与故友重逢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关于这一点,洪行严处亦心知肚明。
但无论是他还是萧路,都没料到接下来的发展,会如此迅疾、如此神速。
中州大军势如破竹,所到之处,官员们闻风丧胆,百姓们翘首以盼。
黄平与兴泰两地太守,弃仁绝义、出城跪迎。
守军将士无不弃甲投戈、拱手而降。
眨眼间,战线便推进到安阳城下。
当夜,秦淮跟萧路难得有空儿,能对坐着喝杯茶。
炉子已然发好,只待水开下料。
萧路将壶放好,并不曾抬眼看对面。
“还不肯说说吗,你和孟将军?”他语气清幽、口吻疏淡,总教人想起别苑里翠竹千竿、飒飒拂风。
是的,自邑梁得胜,秦淮就再没提起孟广,不论人前还是人后。
原以为缓个几日总会有所好转,憋在心里的话也总能找到出口。
岂料临别在即,对方仍不打算倾诉,萧路只好明打明问了。
闻言秦淮低下头,他不敢看萧路,更不敢面对挚友在天之灵。
攥着手,半晌才喃喃道:“我没做到,没做到承诺的那样……我……还是劝了……”
沸水顶开盖子,给诉说蒙了一层泪。
秦淮把头埋得更低了,声音却渐渐大起来。
“临了那一下……我知道,他是想死在我手里……可我实在……实在下不去……”
秦淮侧过脸,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逃避。
不为追悔,只为亏欠与负疚。
萧路提壶徐倾,伸掌礼使得优雅如故。
他不想打扰秦淮,是以连倒茶都没发出声响。
“紫骓啼,孟广的那匹马……”对面握着杯子,像是握着萧路的手。
“自其去后,便不吃不喝,拽不起也哄不走,最终跪亡孟广身侧……”
“当初有他在,没人近得了那尸身……如今人马俱去,才得好生安葬……”
秦淮笑得很苦。
香茗半盏抿在嘴里,倒像是熬糊的药汤子。
他转回头,定定看向萧路。
“好在不多久,我也要去了……追上他,好好说句抱歉……不枉彼此相识一场……”
萧路发现,自打云溪一行结束,秦淮谈起生死,愈发坦荡如砥。
这般谈话,换做以前真是想都不敢想。
他托起杯,对着中天残月拜过三拜,不知是在祭奠谁。
茶香温热,沾了口却比酒还要烈。
“我相信,孟将军都明白……他……不会怪你的……”
萧路眉目宁和、笑容慈悲,一字一句,皆如佛语梵音。
一夜无词,早又天晓。
他辞别秦淮、秦川、冯异、寇恂等众,独自挽缰上马,只身奔赴前路。
霞光照在脸上,和着微凉气息,让人有种岁月流转的怅然。
萧路思绪如飞,在记忆带领下,回到很多很多年前。
那是个与而今差不多的春日。
自己水宿风餐、披霜冒露,一路由北向南。
打定主意寻访,传说中世外桃源般的云溪秘境。
途径凤枝时,意外结识了尚未入仕的洪行严。
两人一来一往,大有意合情投、相见恨晚之感。
遂互引对方为知己,又按齿序称了兄弟。
洪行严比萧路年长,是土生土长的凤枝人。
祖上凑合着做过几任官儿,略略存下些薄产。
到了他这一辈上,父母早亡、无有弟兄,家当便全归这读书人。
奈何其不济手段、不善经营。
没个三五年,就将产业变卖的七七八八,只余一间小院儿容身。
别人眼里的败家行为,到了洪行严这儿,却一点儿不在乎。
每每只道:舍去身外物,灵台自逍遥。
颇有种箪食瓢饮,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的豁达境界。
终日以卖画撰文为生。
赚来的钱,大部分拿去换了书,小部分拆开兑了茶。
余下才是吃穿用度,通常就是几个铜板的事儿。
那间小院儿里第一顿饭,萧路已经记不清了。
印象中只有两碟小菜、一壶浊酒。
洪行严用不起家丁仆从,厨艺更算不上精通,全靠大火作熟外加盐巴调味。
然而饭后那杯茶,却教萧路无论如何也忘不了。
南地湿暖,照理说用不上那样味厚的茶。
红棕棕的色泽,亦透着股沉闷拙重,当真没什么趣味。
可等其往壶里投下,三四个指头大小的枣子时,一切就变得不一样了。
枣香伴着茶韵,纠缠出一种若甜似苦,像药又像蜜的全新味道。
沾唇微涩、入喉回甘,芬芳醇润、直沁肺腑。
自那以后,洪行严与萧路二人,同进同出、同饮同食。
白日作诗联句、写意丹青,夜间品茶赏笛、赌书对弈,好不闲适称心、自在随性。
就这样,萧路在那间小院儿,住了足有一月有余。
真个是举杯邀桂魄,对友成三人。
情同曲、曲同歌、歌同舞、舞同心。
是而双方一早定好,待萧路游完云溪山水,再入凤枝寻洪行严。
两人必要共眠共寝、以续前缘。
之后萧路果然依约守诺,下了梦蝶山径往凤枝城去。
岂不料天意从来高难问,一纸调遣入京的传召,就叫二众从此分别,彼此全无消息。
怀旧到此结束。
萧路勒缰驻马,停于安阳城下。
只一眼,便看出此地与别处大不相同。
城门守卫一个个精神抖擞、气宇轩昂,过路百姓一家家容光焕发、风采奕奕。
刀枪剑戟锋利利,士农工商喜盈盈。
全然不似前头那些城里,怀愤的怀愤、抱忧的抱忧,惰怠的惰怠、懒散的懒散。
安阳是座有人气儿的城!
萧路展笑下马。
一瞬间,他忘记了自己的使命,只为故交能有如此成就而欢欣雀跃。
城门边儿上停着辆车,车前立着位老先生。
一身青布衣,足踏乌皂鞋,须发花白、硬朗矍铄。
萧路折好马鞭,抬步正要往前走。
对面老人显然也认出了他,紧赶两三下,来至近旁躬身道:“小人高福,在此恭候萧先生!”
“老人家不必多礼,快快请起。”萧路一把扶住来人,语调自带三分柔和。
跟挂在脸上的笑一起看,真是悦目怡人、赏心娱情。
其实洪行严并未向管家,描述过萧路样貌。
只说了句:“你留神着,回头碰上个谪仙般人物,不必多问,一定就是。”
起初老管家还疑惑,描述这般含糊笼统,自己该如何寻人?
若误了正事,岂非大罪一桩、万死难辞?
但转念又一想,老爷与那萧先生十数年未见。
其间多少斗转星移,记不清长相实在情有可原。
何况容貌变迁一如岁月更替,即便当初风度翩翩,算到今日也该染了几分尘霜。
老管家一面暗自盘算,一面揣定主张。
左不过是去城门口等人,遇见个生面孔就上去问问,总不会出错。
对,就这么办!
府中赶车小厮,腿脚甚是麻利。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随意聊着,不多久便来至安阳城外。
截止萧路现身前,那老人果已问了两波过路者。
可不知怎么的,开口伊始高福就笃定,对方不是自己要等的人。
“高管家,这么下去不是办法,下一遭让小的去吧。”不忍心老者受累,赶车小伙子尝试着提议。
“哎,好吧!记着说话客气些,别冲撞了人!”高福揉揉僵疼的膝盖,犹豫半晌答应下来。
“您放心,一准儿误不了事!”小厮弯着腰,恭敬又机敏。
足见洪府平日御下有方,里里外外皆周到非常。
正说话间,萧路那厢就到了。
二众略一回头,眸子便像被无根水涤过般,澄亮明净、再无杂物。
“是了,是了……必定是了……”
老管家嗫嚅着,胡须一起一伏:“果然是人间难求的神仙品貌……”
高福身旁那小伙子,更是不消多记。
对着前方玉绿衣衫青丝瀑,通白骏马翠竹笛的萧路,直接看傻了眼。
倾慕向往之情,简直溢于言表。
只是碍着规矩身份,才不得不生生压抑下来。
单拿目光,延展着对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先、先生,请上、上车吧。”高福话音儿有些打颤,这可是以往绝不会出现的错失。
“老人家不必费心。请在前先行,晚生随后便是。”声音好听的,恰似古井余波荡,寒潭扣浪回。
“还真让老爷说中了,这萧先生不肯上车。”又拉扯过二三遭,高福兀自暗暗感叹。
无奈之下,只好依了对方。
但自己这太守府邸管家,不论如何没胆量走在前头。
就中折了一折,由小厮牵马赶车跟在后方,高福则从旁陪着萧路,三人齐齐步进安阳城内。
城中风貌,果不出乎萧路意料,家家安居、户户乐业。
即使其他城郡战事再猛,此地也像片不知纪年的武陵源。
“青天如此,当真是百姓的福气……”萧路继续瞧着。
一张张纯粹笑脸幻化而成的刀子,一点点剖剐剜割着他的心。
这般祥和安定,于太平盛世之下,自是佳话一件、美事一桩。
可今番战乱频仍、狼烟四起,历史的车轮不会因凡俗心愿改变。
它只能向前、向前、向前,不断地向前。
直到遇见另一些被它绑上车的人,拐个弯或掉个头,然后继续向前、向前、向前。
“此一去,必要谈出个结果……这儿的百姓,可不会帮着中州……一旦交火,两方还不知要白填多少人……”
萧路将呼吸放慢,以减轻想象带给自己的冲击力。
说实话,这一场上,他没有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