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沈欺,看似血亲重逢,与往常无异,甚至相处更融洽些。
看似。
谁都心照不宣,沈燃香早已身处太胥图这则境界之中,是与沈欺不同的局中人。
沈燃香戳破与否,其实没有任何差别。
就像是,他突飞猛进的厨艺,并不是由于他天赋异禀、或者茅塞顿开。
只是重复得足够多罢了。
太胥图里循回往复的四百九十二年,沈燃香是行侠归来的剑仙,也是妖怪客栈的小掌柜。因为自认有错,惹得家人生气,计划领着小妖精们一起,炊制一桌丰盛的佳肴,以此给家人赔罪。
宴席定在夜晚,于是沈燃香白天里一边等待他的家人,一边精心准备着这场夜宴。
每天都是如此,日复一日。
妖怪客栈的人们不知道,太胥图里只有白昼轮回。
夜幕从来不会降下,每当晚阳夕照,又重归于新的一天。
和逝去之日如出一辙的一天。
但今天却不同了。
沈燃香咧嘴笑了一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哥,你要是不想去外面,帮小梅花他们试试菜的口味怎么样?这里有一道……”
沈欺:“这场火就要烧完了,是不是?”
沈燃香的笑僵在脸上。
他本来还有更多的话,更多的……想要用来转移沈欺注意的借口,当听见这道异常平静的疑问,一概都冻结了。
“不要骗我第二次了。”沈欺凝视着他。
两双轮廓近似的眼睛相对了。
“我……”
沈燃香不自觉地退避,让沈欺一声叫住:
“燃香。”
沈燃香咬着牙,左张右望,那样子竟有一丝手足无措。
期待有人过来解围一般。
这个时候能有谁能过来打断他们就好了,可是梅花妖也好,鹿精也好,正在另一头忙着刷洗打扫,没有人听见这里的交谈。
是的,今日的梅花妖、鹿精……乃至妖怪客栈里的各个住客,俱不在它们原本该在的位置。
不在沈欺和蔚止言初入太胥图时,白昼重复轮回的那条轨迹上。
沈燃香召出三味火,烧尽了黑狐的恶念,而后昼夜重置,今天又是新的一天。
一切却并未重来。
太胥图里将近五百年不动的境界,出现了彻底的变局。
沈欺是务要从沈燃香这里得一个答案了,他又问一遍:
“这场火就要烧完了,是不是?燃香。”
沈欺耐心地等着他,云卷云浮,微风习习,细细密密地落在沈燃香四肢每一处,拨得他心湖骤乱。
他终究躲不过。
守到眼下关头,他才说出了埋藏于心的秘密:“……太胥图里面,有一颗三味火种。”
沈燃香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这个“后来”,说的是他点燃三味火、烧伤邢国皇宫作恶的那只魇魔之后。
三味火应属仙术,即使沈燃香再灵慧的禀赋,没有经过一点修行,不具备任何的功法,也是唤不出像样的三味火的。
于是那天,他把自己的骨血、灵脉、魂魄完全地献了出去。倾注这么三样东西,近于献祭的手段,才勉强换来遏制魇魔的力量,燃成最终的三味火。
以己为烛,三味火烧尽了灯烛,沈燃香本该魂消魄散。
谁知太胥图深处留有一颗三味火种,沾染了当时那簇火焰,余烬复燃。
机缘巧合,沈燃香魂魄皆消,仅仅随着火焰残存一道意念,飘入了太胥图。
三味火种的余烬,在太胥图之中的这方天地,复又得以燃烧起来。
太胥图摄入了沈燃香一缕念想,随着这一念,这方天地因之改变。
这是沈燃香一念萌生的境界,它因三味火种的余烬而存在,又因沈燃香的念想而成形。这一念之间,无不是依托沈燃香的构想而成。
正因为只有一道残存的念想,记不得前生往事,不知昼夜,不知春秋,故而这里惟有一个白日,来去往复。
余烬仅限于图卷以内,图中境界与世隔绝,自成一方天地。太胥图因此封印至今,连它原有的主人——百里仙主也无法解开。
百里仙主猜测得差不离,他打不开太胥图,算是牵扯了因果所致。
因果就系在多年前的这场三味火。
与这场三味火确有因缘的人,方能涉身其间,打破藩篱。
如果说沈欺最初还心存疑窦,重遇沈燃香的第一眼,他便悉知了。
图卷里的境界是一只困茧。将它系起来的那道结,就在沈燃香身上。
可他不想立刻去解开。
太胥图与世隔绝,才维系着妖怪客栈重复的每一日。一旦外人介足,无论多么微小的干预,一点一滴,这只茧必定扇动蝶变。
——是沈燃香的那道意念,逐渐想起来了。
横加干涉越多,变化愈甚,沈燃香想起来的就越多。
哪怕沈欺明明清楚,但凡有人踏进这张图,其后不论如何,变数早已划定。他仍然忽生顾忌,不愿直面。
故意闭门不出,是以此避开遇见沈燃香的处境;故意醉酒,是不知如何自处,拙劣地避开蔚止言的关照。沈欺作过一个不切实际的逸想:只要他不见沈燃香,沈燃香就不会想起来。
但是流水终要飞落直下,这只“困茧”,自诞生之处就注定有破开的一日。
沈燃香还是苏醒了。
在第七日,犹如天定的本能,血召三味火,继而记起了所有。
妖怪客栈后厨里,小妖怪们奔走忙碌。它们头顶一片绚烂的天空,霞光美丽奇绝。
那天上霞光并不是霞光,是一团火,是一场三味火的余烬,染得胡杨林一片金红,连树梢的剪影也是浮华璀璨。
——这场火就要烧完了。
三味火余烬能支撑一道念想循环千遍万遍,但若是这道念想有了前因后果,它便承载不住,行将熄灭了。
重复数百年的轮回一日,也要终止了。
——这场火就要烧完了。
时光推移转动,从迎来今天这个清晨开始,太胥图即将迎来第一次完整的昼夜。
——也会是最后一个昼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