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淮安听到林夫人的问题,沉默了半晌。他想起当初自己还只是个挤国子监通铺的监生,为省钱留在京畿备考,美其名曰天子门生实则就是排队等分配。他也像其他监生一样热衷参加皇宫与贵府举行的活动,当然在这些靠风雅取胜的活动里他拔不了头筹,他去也不过是想在贵人堆里混个眼熟。
那年,为贺储君夫妇新婚,京畿举办牡丹宴。储君让他们这些个监生写诗贺表,年轻的赵淮安内心呵呵,他并不善于写诗,做实事的人需要冷静思考、客观决断,最忌感情用事。他不会为了附庸风雅强制自己情感丰沛至多愁善感。这源于他务实的家族教养。然而当看见那位叫宋珍珍的贵女荡起秋千的时候,他第一次察觉到心软的感觉,他的心似被抽了筋骨,软哒哒的只会随秋千起落而收缩起搏。
如果时光倒回,他还是会因她而悸动,还是会为她写那首无题。
赵淮安的殿试成绩不低,却去了最偏远的西北边陲出任县令,莫说做出些可以升迁的政绩,性命都恐难保。原本的困局都因为林书翰力推西拓计划而改变。昔时,沙海铁战部控制着盐湖全境与大部分河套地区,连接帝国川陕边界,曾是防卫艰难之地。铁战部为表合作诚意,让出进入河套地区的关口地带。帝国新建拓荒镇,这个拓荒镇就是赵淮安的翻身贵地,他接收来自中原各地的流放犯开拓荒土。某一天流放犯队伍里出现了林珍珍,她改了姓氏,盘了妇人髻,还怀有身孕。无所谓,他的那颗心在见她的那一瞬,又软了。
他把她留在相对安稳的衙署做事,他恪守底线竭力照顾她,她生产的那天他忙上忙下,他为给她的孩子洗三,托人在关内买了能买到的最好的胰脂皂,他在孩子满百天那日给他点朱砂。直到呀呀学语的小孩子冲着他叫爹爹的时候,她毫不犹豫的抱着孩子回了拓荒镇。
赵淮安愣了半晌,记忆停留在她离去的背影上,他的表情从失望到漠然。看向林夫人的眼眸中也没了往昔神采。
诚然那时的赵淮安没想过娶一个流放犯,直到在从京畿发来的简报中看到寥寥几字信息。
“监察司门人西归述职,躬请皇帝陛下圣安。”
他意识到消失在沙海的林书翰,以叛国罪除将军衔的林书翰还没死,更没叛逃沙海。再后来,他收到命令要他将林珍珍及其亲眷接回关内,妥善安置。赵淮安知道林书翰平反了,林家快翻身了。他放行了运送物资进入沙海的曹尚飞,随后铁战部毁约,屯兵边境,乱战频发。
“老爷,我就是问一问,你怎么了?”林夫人握着赵淮安的手,忽觉他的手指微凉。
赵淮安抓紧了林夫人的手,蹙眉痛惜着说道:“我在你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以至于让你提出那样的建议又问出这样的问题?!”
林夫人语竭,她改口道:“那我不问了,还不行吗?”
赵淮安:“那年稚子早夭,你伤心极了。曹尚飞执意丢下你进入沙海,至此失踪音信全无。是我乘人之危,逼迫你改嫁给我。”
“不是这样的!”林夫人只觉心头郁痛,当年她儿子死了,丈夫失踪了,自己又是流放犯虽蒙大赦获得自由但前路缥缈。赵淮安在那种情况下娶她,她还能怀疑他除了对自己有情而外的目的吗。林夫人直言:“我只是想知道青阳为什么要那样做。她那样乖,那样懂事,我怕她有事自己硬扛,也不愿给我添麻烦。还有给过继子家产不也是我这个母亲该尽的本份吗?”
赵淮安哼了声,他甩开林夫人的手,说道:“我娶你的时候,你没有家私,现在你也不用拿你的家世要挟我。”
林夫人有些慌,急道:“我不是,我没有。我只是在努力做好你的妻子,难道你看不出来吗,我很愧疚。”
赵淮安蹙眉:“你为什么要愧疚?”
林夫人难受极了,养女才离开她,又遭丈夫误会。她委屈巴巴的望向丈夫,眼眶微红,眼泪将落欲落:“还能有什么原因了?”
赵淮安的心又软了,世间多得是有情人难成眷属,自己爱慕的人恰好是适合结婚的对象是多么大的福报。他站起身走到林夫人跟前将人搂了过来,一手轻抚她的背脊,一手拂去她眼角的泪痕说道:“从今天开始,我们都不提过继之事了,我们正值盛年,还有时间。若真命中无子女缘,便随天意。”
“夫君!”林夫人哭至抽噎,她怀抱住丈夫的腰际,呜咽哭泣。
赵淮安见她越哭越厉害,索性把人抱在怀里,对其说道:“等你什么时候不哭了,我就告诉你,我为什么不喜欢你那个养女。”
“为什么?”林夫人睁瞪双眼,望向他,见他低头细吮自己眼角的眼泪,又面红耳赤躲开了去。
赵淮安轻笑了声,正想抱着妻子回卧室,就听见门廊外响起了急促又戛然而止的脚步声。赵淮安将人放下,回头一看是管家。他整理了下衣襟衣袖,看了眼躲在木柱下擦拭眼泪的妻子,心想身边缺了林青阳到底是不方便。
他走出厅堂至门廊处,管家上前低语。当赵淮安听到锦官别院里死了几个蜀商,全城戒严之后脸色大变。急问道:“表少爷何在?”
管家说道:“和青阳姑娘一起出去还没回。来人说已经派华阳驻军过来护卫,让老爷夫人和家中人等不要出府。”
赵淮安才后悔没让泽尔说完话,吩咐管家派人在门口等候消息便转身走回厅堂。
林夫人:“怎么了,有什么事吗?”若是之前,往来内外院传话什么的全是林青阳负责。如今到好,她若不支派一个人出去做事,怕是要成聋子了。
“锦官别院里死了人,现在全城戒严搜查凶手。”
“那林铛在外面岂非有危险。”
“他跟萧大人在一起,不会有事的。夫人,我们去书房闲话等他回家。我们好久没烤茶吃了,不如支个火炉一边烤茶一边等消息。”
“好,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喜欢青阳了。”
“真想知道?”
“当然。”
两人在西北时,物资匮乏,运至当地的茶饼品质差,含水量多,也就是卖价最低的回潮茶。当地人饮茶方式也粗狂,通常用支棱一个瓦罐在塘火上烧热,再将茶饼掰碎,取适量置于瓦罐中煎烤。待潮湿的茶叶干燥发黄,散发出香气时再加水泡煮,期间可加些果干、蜜枣、药草、奶块等丰富口感,增加营养。那时,两人就在简陋的土屋里,一面烹茶,一面聊天。等赵淮安去往闽浙,还坚持这样烤茶煮饮,只是再难买到那样劣质的茶叶。
赵淮安拨弄着罐中的茶叶,看准时机加水再灭了火,让茶叶在火炭余温里慢慢释放出香味。
他对林夫人说道:“昔时我在华县任县令时,最得意的考绩就是建成拓荒城,并未有沙匪来犯。”
林夫人笑道:“老爷的大名最早就是因此登上户部东墙榜,从此后是挂榜不歇,年年都接嘉奖诏书。”
赵淮安:“都是陛下圣明,同僚帮衬。”
林夫人:“老爷太谦虚了。”
赵淮安话锋一转说道:“你可知在我们离开华县不久,拓荒镇就被沙匪攻占,镇上居民无一生还。”
“什么?”林夫人惊愕,思索一番后又道:“便是了。沙民毁约,先前让出来的地域又吞了回去。只可惜那些拓荒民,从中原一路艰辛迁徙西北,垦荒数年才改善了那片盐碱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