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流放之徒,可怜也不可惜。只是连累损失了驻扎边军,都是帝国的好男儿。”赵淮安谈及此略润湿了眼眶,心中涌出的那点悲色在紧咬牙关的一瞬化散。“本来,拓荒镇内物资充裕,军民齐心可以抵御来犯之敌。可惜城中混入了沙匪奸细,他们先是在城中蓄水池投毒,后放火烧粮仓。”
“怎么可能,拓荒镇一人一编号,怎么可能混进沙匪奸细?”
赵淮安盯着林夫人的眼睛,用缓慢的语速清晰地说道:“那些奸细全是女子作流浪艺人装扮,就藏在你家小院。”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当时边境乱战,沙民的日子也不好过。拓荒镇外就常年聚集着沙民,平时靠卖艺、卖色、偷窃为生。应该是她们装可怜骗了林青阳,让她领人进镇子躲避战祸。白天就藏在地窖,晚上出来作恶。”
“怎么可能,你又无实证怎可污蔑她?”
赵淮安哼笑了声:“夫人,若是有实证,你我就没有今日烤茶闲聊的日子了。她是沙民,过去你在京畿时她还小,你把她带在身边旁人也就拿她当乐子看。现在不同了,我若从蜀州调往京畿,至少是部司之长。我们身边不方便带她这样的女孩子,风险太大。就算她不惹祸,也会被有心人利用。由她跟着林铛去沙海吧,还沙归海才是她的归宿。”他叹息着说道:“我怎会喜欢上她,她那张脸让我想起枉死的百姓,想起战死的驻军。她是越大越让我生厌。”
林夫人见他神色忽而凝重忽而哀伤忽而愠愤直至厌恶,知道他所言非虚。她很是心疼地说道:“那你之前为何不与我言明了?”
赵淮安拍了拍她的手心,安慰又宠溺地对她说道:“她是你二哥哥对你最后的托付,你二哥哥是你最深重的牵绊。在你二哥哥现身之前,你舍得遣走她吗?把她交到林铛手上,是最稳妥的安排。珍珍,放下过去吧,让我陪你走你今后的路,可以吗?我的夫人姓宋,闺名珍珍。她与现在这样的我去往京畿是她的荣耀,她更不需要为另外一个姓氏强撑堂皇。”
林夫人听到此又是涕泪阑珊。
袅袅茶香中,夫妻二人敞开心扉,就像他们年轻时在西北那样,谈话至天明。
天未破晓,州府司就派人来接赵淮安上衙了。赵淮安是分管州府经济的知州,其办公衙司就在住所隔壁不需要差轿接送。林夫人听来人报轿便知是要接赵淮安去宣府司,让内仆取来朝服官帽,来吏立刻说穿便服即可。赵淮安听闻不敢耽误,出了院门见门外停的不是官轿,急步走了进去,吩咐了声快走,竟没与林夫人话别一句。
成都府还未取消戒严,这顶乌油篷顶的小轿子由轿夫抬着在街道疾行,畅通无阻。
彼时帝国的四川诸路包含除川西以西之外的整个蜀州,至秦岭以南,贵州以及南召部分地区。曾经帝国雇佣南召军北上抗击柔然魔化兵,延续十年的战事背后是十年军饷开支、这些军饷直接从四川运输至南召魏城。为保证饷银运输安全,帝国刚柔并济让官道沿途山民部族顺服。鼓励各族与汉民通婚,开放互市准予各部交易,接受各部族推荐的人才参加州府吏差选拔考试。久而久之,这些原本属于帝国与南召中间地带的山民部族逐步归顺,帝国实际控制区域延至南召北部地区。疆域扩张的同时增加了四川诸路防卫压力,故而像宣抚使这种只会在战时出现的、享有驻军调度以及军事指挥权的官职常设四川,并且四川宣抚使兼任四川制置使,是实实在在的帝国西南军政大臣。
时任四川两使的官员是赵淮安的首任上司,也是慧眼识他的贵人,当初若不是他压下战表,赵淮安一定会因沙匪屠烧拓荒镇之事而被追责。赵淮安下了轿,离开衙的时辰还早,可宣府司大门延至大堂灯火通明,戒备森严。门房过来问安说备了早点,他拱了拱手推辞,要求立刻面见宣抚使。门房为其引路,直接进入后堂。
乌木桌上的烛台只余烛芯一点,半凝固的烛液像川南梯田一样流淌在托盘上。赵淮安面向桌案后的老者恭敬的行礼道:“学生见过恩师大人。”
宣抚使并未停笔,甚至连头都没抬的嗯了声。
赵淮安也像习惯了似的从一旁矮柜里拿来新蜡烛点亮,便又站在原地直到宣抚司停笔抬头,定定看着他,他才又躬身行礼。
宣抚使:“你知道昨晚死了几个总商吗?”
赵淮安摇头:“学生不知,学生离开宴席的时候,他们都好好的。刚回家不久,监察司就封街戒严了。”
宣抚使虚虚瞟其一眼,似有不满:“涂世南死了,另外还死了两个。其余的都被吓至疯癫。亏得你走的早,不然就凭你这礼佛慈悲的性子,怕也承受不住,就算不疯癫也会惊厥而病。”
赵淮安狐疑问道:“敢问恩师,发生什么事了?”
宣抚使冷笑着说道:“我年轻的时候,曾听躲避妖祸逃难来蜀的湖州人摆龙门阵。大妖们如何残暴害人无数,玄门高人又是如何技高一筹斩妖屠魔。想不到这股妖风如今吹到了成都府。”他揉了揉太阳穴,对赵淮安说道:“让他们摆桌早饭过来,我们边吃边说话。”
“是。”赵淮安转身绕过屏风对门房吩咐了句,旋即早饭摆在了屏风隔断外的软塌桌上。
赵淮安搀着宣抚使脱履坐了上去,待他坐好端起清粥,便听宣抚使说道:“如今总商们死的死,疯的疯,接下来你打算如何办事。”
赵淮安放下碗筷,说道:“当务之急是成立官营铁劵铺,回收换新蜀民手中铁劵,稳住蜀州铁币汇兑。其二应封查蜀商在鼎汇丰的公、私账户,市舶司稽查官员审核产业、账目之后重新分配他们手中的禁榷配额。”
宣抚使轻嗯了声,对他说道:“喝粥。”
赵淮安应了声,端起碗喝了口,见上司一口小菜一口肉饼吃的香,又说道:“另外,原本学生计划是让这几个蜀商承担易币所带来的汇兑风险,可现在他们死了,查账核销非一时半刻就能完成的事。如今要推进易币计划,就不得不备战沙海。”
宣抚使听罢,待咀嚼吞咽之后,放下竹筷说道:“我知道你家来了位大食商人,你想让他把那笔废票放进沙海。”
“是。原本学生预想的是铁战部吞下那笔废票之后会找总商分担损失,直至耗光总商拉爆铁战部,导致战事发生。这个过程至少会持续三至五年,介时温水暖玉,拖疲了的铁战部在冒犯帝国边境之前就会被其他沙海部落瓜分掉。但现在的情况是我们提前宣布接管民营铁劵铺子,冻结总商财产,重新评估禁権配额等于说要换一批新总商。没了旧总商兜底,一旦废劵流入沙海冲击盐田经济,铁战部就会立刻反扑帝国。恩师,学生惶然不敢轻言战事,不敢继续先前制定好的计划。”
“拖垮一个铁战部,还有蓄势多年的贺兰部、还有死而不僵的穆容部。”宣抚使哼笑了下,说道:“你是怕我们会面对一场无准备之战?天下虽安,忘战必危,岂敢不备。让你的人稳住铁战部,稳半年即可。”
赵淮安不解问其何故,宣抚使说道:“平外乱先安内,川陕诸卫军粮皆靠蜀州供应。无战之时每年军粮一百万担,若有战则另需五十万担粮食。本不是负担,只是过去二十年里为稳定金沙山民我们会拨五十万担给他们。我要用半年时间跟这帮山民商量,让他们今后学会自给自足。”
赵淮安当然知道老上司口中的商量不是用嘴巴说的,想达成的目的也不仅仅是中断粮食供应,还应该保证川陕驻军夹击沙海之时后方无虞。
赵淮安拱手道:“学生全力以赴,万死不辞。”
宣抚使呵呵一笑,指着桌上早餐说道:“你吃饭吧,你最喜欢吃肉酱煎饼一筷子都没动。穿便服来老师这儿,不用讲什么虚礼。”
“是。”赵淮安夹饼就着清粥吃了起来。
宣抚使等他吃了些粥饼,才又说道:“我听说那个大食商人是你家亲戚,如果我们更换总商的消息传至沙海,他怕是很难脱身啊。”
赵淮安眸色微沉,他才不想跟泽尔扯上关系。他继而笑道:“恩师不必担心,这位年轻人长年在沙海行商,为人机敏善于应对。为了这次计划,我许了他千匹蜀丝,他自有脱身之法。就算没有脱身之法,他是商人,也明白利益是在交换中获得的。他予我的价值或许就是他自己的生命。”
“你能这样想就好。”宣抚使抬了抬手,门房悄声走了过来。
宣抚使吩咐道:“让厨房煎一盘肉酱饼过来,少放葱花多撒芝麻。记住赵大人的口味,不要再忘记了!”门房领命退了出去。
赵淮安松了口气,端起粥畅快地喝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