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凌寒到底没有全城查魂,一来他身边没有玄门修士帮忙,二来凡涉及玄门案件首条处理法则便是避免引起公众恐慌不能大张旗鼓太过张扬。
遵循这种规则,那晚看到锦官别苑二楼惨状的人,都陷入癔症,针药无治。
涂世南没有子嗣也没有族亲,他的户籍记录显示,他与时家夫妇一样都是二十年前逃来蜀中避难的湖州人。至他身故后,所经营的产业均由市舶司监管,所持禁権由州府收回重新分配。让萧凌寒没有想到的是,涂世南的几房妻妾去了几次州府衙门不为产业只为要回他的尸首。最后见一包烂肉碎骨,也只有原配夫人用白布包了去,几房妾室拿了细软散了。
监察司门人来报西郊野岭发现了滞留商队,请命盘查,被萧凌寒拒绝。泽尔早在锦官别院出事后就向他报备,这个叫丹增的木雅商人是他提前数月接触的合作方,跟着他可以探明川西至湟水的商道。商道既战道,是配合陕西驻军合围铁战部夺回河套地区的关键所在。
成都府连下了好几场秋雨,泽尔不敢出货,索性先让林青阳跟着鼎汇丰的人先去沙海。
新纸币-官营铁劵发行在即,鼎汇丰为稳住在沙海的汇率、降低商号因旧纸币换新纸币带来的损失而提前入场。帝国金融货币体系在除蜀州之外的地区施行铜本位,沙海铁战部控制地区依托蜀州铁币系统。铁,除了是货币而外还是重要的战略物资,蜀州的铁本位如果要并入帝国的铜本位,这个过程除了会引发通货等诸多问题,还会引发战争。川陕诸卫悄然备战沙海,赵淮安寄希望于这场对沙海的战事拖延蜀州铜铁易币的时间,在这个时间段里在京官员必须让萧皇打消蜀州铜铁易币的想法,因为蜀州万不能生乱。
这天终于放晴,萧凌寒送走泽尔,回府后便在书房发呆。
秋风、秋雨后的景色总是会催生寂寥的心情,让他越发想念林争春,这样的雨后朦胧天,应该什么事也不做,只与她温一壶米酒,在酒盅里放些蔗糖与红枣,要是天气再冷一些的话就放点生姜。萧凌寒摇了摇头,他在奉莲殿清修,严守戒律从不曾饮酒,与林争春也不曾煮酒温情过,他为何会想与她煮酒闲话。但他又有好多话想对她讲,他想说,他在奉莲殿读了好多经书,没有一本书上讲玄修的目的是让常人陷入癔想而失智。他学的道医明明是助人脱离病痛,难道在目睹诡异与恐怖之后,唯一的解脱是失智吗......
“大人,您在想什么?”门人见他愣神,笑着问道。
萧凌寒回神,低头一看,桌案上多了份简报,全是通报善后禁榷事宜。他想想就头痛,说道:“没什么,只是在想如果十二门还是一百年前的十二门,这次成都府的事情会不会处理得更妥帖。”
门人:“一百年前十二门面对的是仙神对抗之下的残局,是全面复盘之前的绝境。现在的帝国灿灿斐然,烁烁如阳,谁又忍心毁了它。更何况,至从九州结界消失之后,神、仙、妖混居我域内,早已难分彼此。只要他们自封神息、仙灵与妖戾安分守己,遵循轮回法则,天道容之。若敢以异能乱我人间自然会遭受最残酷的天谴。”门人徐徐缓语,透出股不容质疑的坚定。
萧凌寒抬头看向门人,若有所思。萧皇派遣他来蜀州之后的这一年里,他就像只缘身在此山中的迷途客,有什么他所不知的事情正在发生。
忽而几声笑从窗外传了进来,就像喝了碗苦到发颤的中药后含在嘴里的糖,虽治不了病却能让苦闷的心豁然开朗。他起身转头,看见叶阑珊带着小婢子在花园里打桂花。小婢子爬上枝干,卷着裤管,绑着袖子,手持一根竹竿拍打枝丫,每拍一下,带着水气的金桂便纷纷扬扬如雨飘落。树底下的叶阑珊揽着围兜,跟着落花来回跑动。
萧凌寒轻笑了下,说道:“她刚刚恢复,才能下床就跑出门,还真是闲不住。”
门人亦笑道:“属下刚过来的时候,听叶姑娘说后两天还得下雨,这株桂花不采可惜了。她说现在采下来,放在通风处吹干水气就能酿酒。错过白露虽然可惜,好在秋时未过,也算秋酿。”
萧凌寒:“为什么说错过白露会可惜?”
门人解释:“叶姑娘也是湖州人,湖州有白露酿桂花米酒的习俗。”
萧凌寒点点头,重新坐下说道:“叫她早些回房休息,呆会儿起风了。”
门人应了声,走出书房。
川南竹岭驿站
山地的风在竹叶间聚散,簌簌而动的声响交叠如浪。
时尔梅坐在一根横亘而生的老粗竹上,俯瞰山崖下的万顷竹海,白色的麻布袖摆随风轻荡。他看了好一会儿竹海碧波,眼神无光,神采黯淡。他微微抬指,一串洁白纸花从其手间飞出,如获生命一般,在风的护持下飘向一望无际的竹海。
时尔梅抿动了下嘴唇,在看不到飞花的那刻,眼中才有了些许神采。
林争春捧着件薄棉衣,顺着山道走了上来,远远看见坐在崖边的时尔梅,心中一凛,加快了脚步。在她心里,时尔梅比帝国女子还羸弱,可来时一路,山道艰难,大半路程只能靠步行攀爬,这可为难了她这个长在旷野平原的女子。就算他们全城走官道住驿站有补给,也很不容易。时尔梅,这个二十年未出府的娇公子却走下来了。
林争春坐在他身边,把棉衣递给他说道:“听镖师说我们还要继续爬高山,前路越走越冷。给你买了件棉衣,是今年新晒的棉花,蓬松保暖,你穿上吧。”
时尔梅没有理她,兀自遥望空谷,似乎在寻找那几朵花的归宿。
林争春也不多言,展开衣服给他披上,又从袖中取出一封信说道:“萧大人给你的信。”
时尔梅瞟了眼她手中的信封说道:“我不想看。”
林争春递也不是,收也不是。她犹豫半晌还是说道:“尔梅,你父母病故了,你…回成都府吗?要回的话,我带你快马回去。”
时尔梅面对噩耗还不吃惊,像是早就知道了般,淡然说道:“他们并非病故而是去往另一层维度,我刚才已经和他们告别了。他们再三叮嘱我要去茶园拓展湖州商道,他们要我不再回川。我的父母早年躲过了湖州妖祸,不让我回去可能是有所预感将要有大事发生,我不回去,你也不要回去。”他顿了顿,又道:“萧大人答应过我要照顾好他们的。”
林争春闻言急道:“世事不可预料,尔梅,这件事你不能怪他。”
时尔梅冲着她淡淡一笑,目光在她脸上梭巡,说道:“他说他会按照我希望的方式照顾我父母以换取我按照他希望的方式与你相处。他食言了,我现在会按照我想要的方式对待你。”
林争春失笑,这个时尔梅真的很孩子气。她把信递交到他手里说道:“你还是看看吧,萧大人应该还有其他的话想跟你讲。”
时尔梅接过信直接将其揣进衣兜。
林争春急道:“尔梅,你真的不要怪罪他,听门人讲他也在全力追查你父母的死因。”
时尔梅:“我知道的,他在信里向我描述了事情经过,以及调查进展。不过,也请你代我回个信给萧大人,叶阑珊只是我的丫环,不是我的人,她若有违背帝国法度,该如何处置自当如何处置,不必问我的意思。”
“啊?”林争春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都没拆开信件,就知道上面写了什么?”
时尔梅坦言:“我拆信干什么,我不识字的,也不会写字。你没看见我签单子都只会盖印章吗?”
林争春:“怎么可能?”
时尔梅:“华阳府里没有女夫子教我写字。不过,我有个技能便是摸摸书本就能知道它大概在讲什么。”
林争春哦了个嘴型:“天啦,你真是天选背书人,你不去参加帝国科举考试真是太可惜了。”
时尔梅哼了声,不理解林争春为何会羡慕他这点能耐,小声嘀咕道:“考试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做一支簪有趣。而且我摸懂了很多书也只觉前后矛盾,根本不明白为什么不能简洁明了而要遮遮掩掩。所以就算让我摸一屋子的书,我也摆不出萧大人的派头。”
林争春哈哈一笑,说道:“他有时候是挺装的。尔梅,你想学写字吗?我可以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