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夫子暗中蓄力,肌肉绷紧忽若豹奔冲向大门。曲多夏见他要跑,抄起半截画框甩了出去。随着陈夫子闷哼一声,那半截画框冲他脚踝弹出,回旋飞回曲多夏的手中。陈夫子倒在门槛上,扑开了木门,旋即又被曲多夏拖了回去。
守在最外面的两个司神使看罢,对视一眼,坐回杏林聊天了。
曲多夏为成为司神使剖解了近乎十年的人牲,他知道如何在最短的时间里击碎关节让人丧失行动能力。故而他只一用力便叫陈夫子痛呼出声,从脚踝处的刺痛顺着经络直击其心脏,这种痛让他全身痉挛冷汗涔涔。就算疼至颤抖,他也咬牙说道:“就算杀了我,我也不会给你们其中任何一人绘制地图。”
曲多夏将人翻过身再度扼着他的脖颈说道:“并不是只有你会为了心中的大道牺牲自我,你问我为什么现在变得如此暴躁,那是因为我忍得太难受。你不难受吗?这么多年,你困身高山寒地,你推着计里车,让自己的年华消耗在一声又一声的啪嗒声响里,你觉得值得吗?”
陈夫子:“为什么不值得?我从未感到委屈,只有大业功成的喜悦。”
曲多夏:“这么说你把全境都堪舆完了?”
陈夫子虽然被人扼着脖子,荡漾在眉宇间的释然却舒展如春风,他难掩激动:“三大山系八大主峰,三大水系一百四十五条河流无一遗漏。最后一组数据送出去的时候,我高兴坏了,但得忍着不能说。就连阿月和阿木这两个孩子也不能说,我让他们去买酒,阿月担心我犯病拦着阿木不让买。阿木趁阿月煮饭时偷偷给了我一瓶酒,为此他们两狠狠吵了架。那天他们陪我登高面北,看到我洒酒祭天把阿月吓坏了,以为是我病至膏肓大限将至又哭了,阿木哄了她好久才消停。”
曲多夏目光逐渐暗淡,像被抽了生魂一样颓唐,他送开手坐在地上说道:“你没必要刺激我,我想好了我会真心祝福他们的。我在离你家不远的青衣江畔给他们买了地,新修了小院,离小院不远就是一个船舶码头,走哪都方便。”
陈夫子从曲多夏的话语间察觉到他把自己的对生活的渴望都投射到他弟弟身上了。陈夫子半是戏谑半是认真地道:“你整这些干什么?你玩什么悲情?你知道阿月怎么想的吗?当初我们被你困在山上呆了十多天才回木勒土司。她回到家连饭都没吃上一口就想知道你都给了些什么信物证明我们相安无事。她那时小,脸上藏不住事见到他哥拿出耳环项链的时高兴坏了。她哥还以为她有多喜欢那对耳环项链,其实你应该知道她为什么那么高兴吧。”
曲多夏听罢有些心虚,他微微侧身回避着灯光的映照也回避陈夫子的审视。那抹豆青色的小肚兜还揣在他袍下心窝里,陈夫子见罢继续说道:“你既然喜欢她就应该大方的去追她,为什么要撮合你弟弟跟她的婚事?你不难受吗,何苦委屈自己?你以为你成全了你弟弟,你以为你给阿月安排了最好的归宿,你怎么这么自以为是?”
曲多夏:“她有一半汉人血还有你这个汉人保爹。”
陈夫子哼笑了声,很是轻蔑地道:“所以你认为她配不上你?”
曲多夏着急争辩:“怎么可能是她配不上我?如果新娘是她我愿意离开司神团,可如果她的丈夫是我,她就一辈子都回不了雅州只能留在土司府里。她会被那群亥扣视作贪心的毒蛇,我阿妈有一百种办法让她不舒坦。她嫁给我弟弟最好,新年里回家一次让我看她一眼就好了。”
陈夫子白了一眼暗骂他软弱。
曲多夏:“你又有什么资格取笑我?你为了留在山地连自己的女人都能拱手相让。”
“胡说八道!”陈夫子朝啐了他一口唾沫,“在你眼里女人就是一件能随意放置的器物吗?她们也有感情,也有思想,她们不会盲从你所谓的对她好的安排。我上次跟你说过,婚姻之事,若非媒妁之盟,那必然是两情相悦。”
曲多夏耳尖,立刻明白过来,笑道:“什么意思,原来是她不要你?你当初千里而来直杀木勒府,其他土司都等着看木勒府的笑话。结果你千里而来只争到个干女儿,哈哈哈。”
陈夫子狠狠睨其一眼,不再理会他。
等曲多夏笑够了又正色道:“我邀请你参加山地新年。”
陈夫子蹙眉,他想再见一次他丢掉的新娘,然而他始终没有机会。如果能参加山地新年祭典,他一定能见到她。他不由心动:“什么意思?”
曲多夏:“在阿木和阿月成婚去往雅州之前,你要给我一些我想要的数据。作为交换,我可以以司神使的身份邀请你去月城参加山地新年祭。”
陈夫子:“什么数据?”
曲多夏:“我要西面几座高山的堪舆数据,具体的我们下次再谈。这间小院,我替你烧了吧。”
“你疯了!”陈夫子骂道。
曲多夏:“土司们不想你教书。闹到大祭司哪里说你转山十多为的是在山地埋咒符,说你叫人推着的奇怪的木车围着山转是在割裂诸神们的领地。你那辆木车里坐着个恶魔,每一推动就能让恶魔发出规律响声,这种魔音扰乱诸神安宁,让他们无法联合护法保佑山地。如果不烧了你的小院,就得把你绑来烧了。”
“神经病,你不知道那是计里测量车?我本事多大啊,还能推着恶魔扰你们祖神清净!”
“我知道有什么用,你怎么向土司解释?说你是在绘制地图,目的是找出一条进入山地的行军道?你左右都得死,不如先让我烧了你院子,土司不怕你退恶魔转山,他们就怕你的小院继续收山民学习。只要你不再教学,我保你全身而退。”
陈夫子腾起身,急道:“你可以杀了我,但不能烧我的东西!”这一次他行如脱兔没给曲多夏掷出暗器打,甚至在曲多夏站起身之前就推门跑了。曲多夏跟着陈夫子进入堆放工具的杂物间,这一刻的陈夫子身形虽然依旧瘦弱但动作敏捷且充满力量,他一手持扳,一手持钳,对着那辆木车就是左右并序,大开大合地搬弄起来。
“这辆计里车是我亲手改造的。这里寒天冻地的,普通的铜制拨片咬不住轮齿,计不准里数。我这辆车的铜拨片和齿轮轴用的铜不一样,加了点东西,能抗冻。”随着木套层层剥落,陈夫子取出一颗椭圆形、金光灿灿的铜器,这个大小如同心脏的计量器具代表了当今帝国的制造水平,隐约可见环形轨迹的铜质保护层遮掩住精密的内核齿轮。陈夫子把这个精巧的装置放在防火的石棉布盒中。
曲多夏盯着那特殊的保护套子,道:“你到有先见之明,还会就地取材。”
陈夫子:“这是当然,雅州下辖石棉县自古凿山取石,炼制石棉布,是最好的防火材料。我用石棉布盒包装它,再把它放在火塘坑里用石板盖上,就算小院烧成废墟也伤不到它分毫。我在外勘测时,也担心会被你们发现,最坏的打算就是我什么都不要了,让阿月和阿木背着它先跑。”
曲多夏:“那你就不怕我一锤子把它砸了?”
陈夫子把东西背在背上,反问他道:“你舍得吗?”
曲多夏的确舍不得他问:“把它藏在哪个房间的火塘坑里?”
陈夫子:“当然是埋在教室里的火塘坑里,教室空旷物品少,就算烧光了也不碍事。”